文/黄仕忠
五十岚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它再一次出走，终于把自己给走丢了。
五十岚是一只白色为主、头尾灰黑条纹相间的猫，眼神灵动，神态高傲，来我家有五六年了。我和太太从历史系安博士那里把它抱来时，它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它的母亲是康乐园里的一只流浪猫。那时博士的家人还没来广州，博士像对孩子一样宠爱它。博士在电脑桌前写文章，它顺着裤脚就爬了上去，全不怕人，小小一团，惹人爱怜。就这样，博士用两根手指搭起它，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儿子读小学时，孤独无伴，想养一只猫，我们就把他表哥在中大读书时收养的一只流浪猫要了过来。这猫伶俐可爱，每当听到门响，它就来玄关上迎接，我们推开门，它便跳下来，在地板上滚来滚去，让人感到回家的温馨与喜悦。
可是，多年后，它生病走了。儿子很是哀伤，所以我们通过朋友，问到了安博士的这只猫。对这小毛团，儿子很是喜欢，随口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就叫“五十岚”。
当时，我家里还养了一只德国种的雪纳瑞，十分活泼，傻得可爱，儿子给起名叫“荨荨”。
猫狗在一起，便易生冲突。前一只猫，其实是因为新来的荨荨活泼无比，人前人后绕，这猫倍感冷落，伤心抑郁，饮食不思，终于到了衰弱不堪、药石无效的地步，走了。儿子流着泪，与小同学一起把它包起来，送去专门安置动物尸体的宠物所。
新的小伙伴来了，荨荨还是那么活跃，对它充满好奇，也充满热情。五十岚虽只小小一团，却并不害怕荨荨，也不搭理。这毛团占住沙发一端，两眼冷冷地盯着荨荨，荨荨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见其不理，只好讪讪地挪到另一端去了。通常它们各占一端，地盘分明，有时相互挥动前臂，作互搏之状，却并不真的交锋。更多的时候，它们紧挨着一起睡觉，十分友好。待五十岚长大后，它们仍是如此。
五十岚来我家后，自认是家中皇者，每天都要巡视领地，走遍每个角落。尤其是高处，如柜子顶端，门框上方，樘门方格，一一经过。或顺溜而上，或纵身一跃，蹲踞于最高点，一双利眼，审视四方。
荨荨看我，以为是它的主人，是饮食之源，故奔前跑后，满是热切；五十岚看我，认定是它的仆人，该当在其鞍前马后，铲屎埋尿，故其眼神之中，含有怜悯。
我的书桌，砌在阳台的西端，因为那里刚好空出了一块位置。但不知为何，我在那里总是坐不久，不自觉之间，又将手提电脑搬到了餐桌上，那背后则是书室的樘门。五十岚总是坐到樘门顶格，或是趴在栏杆上，目光炯炯，像是在后面监视我是否偷懒。
蒙其监督，我勤勉写作，不敢稍懈。只是不觉时光飞逝，似乎写得也没多久，便已过了三两个小时，又到饭时，需移位，太座啧有烦言。
后有朋友来家，彼略懂风水，谓人有趋吉避凶之本能，而我家阳台西端，与“文昌”无涉；餐厅稍好，故我喜移之，实因本能驱使，但也并非最佳。阳台东端，乃属文昌之位，可放一方桌。若有呈交上级之报告，在此撰写，获批概率必大。
事涉玄学，我将信将疑，但朋友又说可以用空气动力之学解之，而舒适与否，扪心自知。遂购桌置之。其后于此处写作，果然思路通畅、下笔如神。而五十岚尤喜陪伴于桌上，或观我写作，或小憩安眠。桌小书多，它便埋身于书堆之中。猫皇呼噜之声，与键盘噼啪之响，交相呼应。我与它每日相伴于此角落，方寸之间，有世界存焉。
那日付兄赠我新著，阅过顺手置于桌上，五十岚酣眠于旁，我信手用手机摄得一幅，正是“梦里新月”。
彼时我也曾因东渡访曲，进而留意日本学人治曲之始，发现近代学术意义上的戏曲研究，其实始于明治时期的日本人，连今日“戏曲”之概念，也源于日本。王国维正是受其日本老师的影响，以西方文学为借鉴，痛感戏曲为吾国文学之“最不振者”，遂思有以振之。而究其原初，自与“明治维新”相关。偶观照片，五十岚卧于此书之上，其魂梦或穿越百五十余年，而沉思西学何以东渐乎？
可见五十岚对我所研究之事，十分好奇，枕之卧之，念兹在兹。而好奇，自是其本能也。
犬子数岁时，最喜钻箱子。家中购得冰箱、彩电，有拆下之纸箱，晚间便不欲与我们相挤，再三央求，愿独自睡于箱内。自五十岚来我家，钻箱子、袋子，便成其专利。内子次日出差，收拾行李箱，箱盖尚只虚掩。晚上遍寻五十岚不得。各室呼唤，方闻有细细声音传来，原来它钻进箱子，躲起猫猫来了。甚至装物之纸袋，它也钻进去把自己裹起来，感觉颇美。
再之后，室小人挤，五十岚便向往外面的世界。初时只在门边探头探脑。有一次，我回家时门没关严，五十岚探出脑袋往外瞄了一眼，就嗖地冲出去了。我四处搜寻，一无所获。直到第三天，再往各楼层呼唤它时，才听到它细细的回应。原来它下了几层楼，躲在楼道间电话线转换箱的背后，被拎出来时，似仍心有不甘。
最后这次，因友人来取物，门未关严，不知何时，五十岚溜出门去。全家一层层寻找，呼唤多日，再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自那以后，我们多年不再养猫。好几次在校园中遇到流浪猫，有外形颇似五十岚者，走近看，却是失望。我想，以五十岚的智慧，它应当一切安好吧。
安博士新近做了历史系主任，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他五十岚在我家的故事，毕竟已成历史了。五十岚已经开启新的行程，探寻未知的世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