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5日零点,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发布讣告,著名考古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严文明因病医治无效,于4月14日20时13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
去年底被第五届世界考古论坛授予终身成就奖时,年过九旬的严文明写道:我不过勤于耕作,不问收获罢了。这是论坛首次授予中国考古学家该奖项。
严文明曾诗意地提出“重瓣花朵”的观点,指出中华文明的特点是“多元一体、持续发展”,像重瓣花朵一样,以中原为中心不断向四周扩散,岭南属于玫瑰花朵最南这一瓣。
对盛开在最外围的岭南,严文明尤为关心和关注。长期以来,他多次实地指导岭南史前考古工作。受其指引和影响,他的多位学生先后奔赴、扎根岭南,为建立广东地区史前考古学文化编年序列、早期岭南探源工程持续作出贡献。
看似严肃,实则随和
“10分钟以后吧,我平复一下情绪。”4月15日清晨,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李岩在微信上回复记者的采访邀约。自前一晚得知老师严文明逝世的消息后,他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与严文明教授40年的师生情谊,李岩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但似乎又有太多话想说。1984年的秋天,李岩在北京大学开启硕士研究生阶段学习,正式进入严文明的门下。
“当时先生才50岁出头,比我现在还年轻10来岁!”李岩说,研一时到老师家中上课的情形让他记忆深刻,“我们讨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由此引申出中国原始社会的历史应该怎么书写的问题……老师当时的手势、表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提出的方法和理念让我一辈子受用。”
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二级研究员魏峻是严文明的博士研究生之一,本、硕、博均在北大就读。1992年,他到北大的第一学年,开始上严文明为本科生开设的《考古学概论》课程,这是魏峻与老师最开始的接触。
“刚入学的时候,严先生给我们的感觉很严肃,他身体瘦削,没有太多的笑容。上了他的课以后才觉得,原来老师这么幽默,他的授课风格是平易近人的,所以大家都愿意学。”魏峻回忆。
魏峻还提到,在北京大学考古学系,《考古学概论》这类的“打基础”的课程一般要请最好的老师来上,因为它涉及的知识面广,且同时包含国内外的理论知识。
“如果老师以一种非常专业的角度来讲这门课程,往往会让刚入学的学生觉得枯燥,但是严先生总是能深入浅出地把书本上的内容讲透彻,直接培养起了我们对考古的兴趣。”魏峻说。
高瞻远瞩,布局岭南
可以说,运用埋藏学、聚落考古的分析方法认识考古材料,从而复原社会形态,是李岩硕士研究生期间跟随老师学习获得的最大启发。这种研究方法后见于李岩对南海Ⅰ号沉船及石峡遗址墓地的研究中。
1985年,李岩带着老师的嘱托,南下广东,开始了他在佛山南海鱿鱼岗贝丘遗址的田野考古实习。这也是改革开放以后,北京大学考古实习队第一次到珠三角地区做考古发掘实习。
显然,这是老师严文明的有意安排。“在来广东之前,先生特意把我们叫到家里简单谈话,算是嘱咐。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对我们说,你们就好好地把南越国立国之前的考古学文化发展脉络研究梳理一下。”
李岩特意提到一个细节,在他们实习正式开始之前,老师还专门从北京前往广州,然后到了珠海、佛山南海等地考察珠江三角洲地区的贝丘遗址和沙丘遗址。“这也可见先生对学生非常负责任!”李岩说。
受老师的指引,魏峻博士毕业后同样来到广东工作。老师严文明曾对魏峻说,中原地区的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虽然有很多东西可以做,但这些地方考古工作开展时间长、已经有丰厚的积累,传统的研究空间会越来越窄。而两广地区更像是一块没有开垦的土地,特别是岭南。
“一直到我毕业的时候,处于世纪之交,广东考古的工作重心还是在传统的考古工作上,即处于建立文化谱系的阶段。”魏峻说。
在魏峻看来,老师视野宽广,极其具有前瞻性,“先生跟我说,你到广东以后,希望你能够有一个新的方向。广东是沟通东南亚地区,面向整个太平洋地区的一个桥头堡,这片区域的早期人类文化的交流还有非常大的研究空间。”
他指出,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确实如老师所料,以广东为桥头堡,连接东南亚地区和太平洋地区,稻作农业起源问题、南岛语族起源问题等已经成为当下十分热门的研究方向。
“先生对岭南考古学文化的独到认识告诉我们,考古工作不能局限在某一个地方,或者某一个遗址的考古材料,而是要打开学术视野,从更宏观的格局来考虑问题。这让我深受启发。”魏峻说。
身体力行,勉励后辈
1987年,李岩从北大硕士毕业后,决心扎根岭南。据他回忆,老师曾多次来到广东,实地指导考古发掘与整理工作,包括佛山三水银洲贝丘遗址、韶关曲江、佛山高明古椰贝丘遗址、台山新村沙丘遗址等严文明都去过。
李岩提到:“《石峡遗址:1973-1978年考古发掘报告》的顺利完成离不开严先生的指导,他专门应邀在韶关曲江住了好几天,指导报告整理工作。这项研究成果最后获得了首届中国考古学大会的金鼎奖,应该说里面也有严先生的心血和付出。”
在李岩提供的一张张老照片中,老师严文明常常身着笔挺的西装,再搭配一条领带,下工地、看出土文物,工作起来不亦乐乎。
在李岩看来,老师不仅关心自己的学生,对年轻后辈他也总是不吝鼓励。以佛山高明古椰贝丘遗址为例,这项遗址由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崔勇领队发掘,有幸获得过严文明的亲自指导。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细节,大家坐下来以后,崔勇很紧张,因为他没有面对面地见过这样的泰斗级人物。严先生提出要看崔勇的探方日记、平剖面图等文图记录,看完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对我们工作也是相当肯定。”李岩回忆,事后再跟崔勇谈到这件事,能感觉到先生对他的肯定一定程度上提振了他的自信心。
严文明对广东文物考古事业的支持,还体现在一件件小事中。2022年,在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主持修缮下,民国“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旧址广州柏园计划于10月面向公众开放。
“当时还缺‘柏园’两个字的牌匾,考虑到严文明先生在考古学界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斗胆请求帮忙题字,严先生很快就答应了。”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曹劲告诉记者,让她感动的是,严文明先生反复写了好几幅,并专门寄到广州供挑选使用。
曹劲表示,虽然她专攻古建,专业方面与史前考古交叉较少,但是通过与同事的交流,她依然能切身感受到严先生对岭南史前考古事业的爱护和支持。
肯定广东,慷慨致辞
“广东考古大有可为。”2023年10月,“纪念石峡遗址发掘五十周年学术研讨会”在韶关举办,严文明先生的视频致辞至今令人印象深刻。
录制视频时,严文明先生已经91岁高龄。“他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我们只录了一遍,可以看到当时严文明先生的谈吐和思路都非常清晰。”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先秦考古研究所所长刘锁强告诉记者。
作为研讨会的主要负责人,同时也是岩山寨遗址项目负责人,刘锁强在2023年9月和同事一起前往北京完成这次视频的录制。
“严文明先生在考古学界德高望重,是中国考古学泰斗。同时,几十年来他对广东考古事业一直非常关注,确实倾注了他的个人感情。所以我们觉得如果能请到他录制最合适不过了。”刘锁强说。
严文明先生再次很快应允。为了不打扰老人家休息,刘锁强特意选在一天上午的10点前去拜访,并且还带上了单位的专业摄影师,以及灯光、收音等专业设备,“我们想完成好这段非常珍贵的影像资料的录制,因此不敢一丝怠慢。”
刘锁强记得,他和同事刚到达,就看见严文明先生和夫人已经在家中等候,“两位老人笑眯眯地开门迎接我们,然后带我们去了书房。”
视频录制过程中,严文明先生将“广东考古大有可为”这句话说了三遍,刘锁强细数着。他还提到,五十年前的石峡遗址发掘是一次考古学上的重大突破。近年来广东先秦考古重要发现层出,特别是英德岩山寨遗址等主动性考古项目的实施,新的研究理念和方法得以不断实践,“岩山寨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就是对石峡遗址发掘的最好纪念。”
刘锁强表示:“严先生对广东考古给予了很高的期望,同时也对我们的工作进行侧面肯定,作为一名晚辈学者,特别是一位田野考古一线的工作者,着实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在刘锁强看来,严文明先生是中国史前考古的一面旗帜,他的研究理念、方法、成果是一个永久的宝库,供考古工作者们不断从中汲取养分。
文|记者 文艺
图|受访者提供
视频|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