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青年写作者系列访谈
“回家,每次跟人这么说的时候,家这个字的音量变得很轻。我时不时试着,找到另一个合适的说法,回租的地方,这太长了,这种强调欲盖弥彰;回住处呢,似乎太正式了,所以只能是回家。”
在长篇小说《撞空》中,宥予寥寥几笔,就写出了年轻人在大城市的漂泊感和孤独感:何以为家?宥予喜欢大城市,从河南来到广州的他,为了跟这座城市产生联系,他走进老社区的街巷,沉浸式阅读这座城的绿植与生活,用文字进入现实,写出都市景观下人的生存状态。
2024年3月,记者一行人来到宥予在广州的家——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西门旁边的老小区。爬上没有电梯的九楼,推开窗,就能看到图书馆前广场的大草坪。破旧的出租屋被宥予收拾得干净整洁。飘逸的白色沙帘把客厅一分为二,书籍、绿植和画作点缀其间。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宥予的答案是“老实写字”,不要害怕你的害怕,做好自己能做的、想做的事情。
以下是他的自述——
1、我想找到那条路
我来自河南商丘夏邑县下面的一个村庄。在河南南阳上的大学,不是什么很好的学校,读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做了挺多不同类型的工作,工程监理、保险、电商,长的一两年,短的几个月。后来发现做什么工作都不感兴趣,每天一睁眼就觉得很疲惫。
当一个人开始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是痛苦的时候,那就说明他应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有待他去发现。而且这条路是别人没办法给的,只能自己去做选择。
我想找到那条路,后来就果断辞职了。不上班了也没想着回老家,因为我一直很喜欢大城市。我是2018年来的广州,刚开始也不知道干什么,就在广州的大街小巷瞎溜达,没有预设目的,也不去特别热门的景点,就喜欢逛一些老社区,这些社区没有围墙,路都是通的。
广州的街道不像上海那样有一个框架,给人框住了。经常有人说广州不像上海或者北京有着鲜明的城市符号标签,但我觉得这正是广州很珍贵的地方,它不提供一个预设的东西,你可以完全做你自己,去跟每一条街道产生关系。有时候走在街上,我还会听到街道它自己的声音,它在诉说自己在时间里的演化,这种感觉于我而言还是非常沉浸、非常舒服的。
尤其我到广州之后味觉更开放了,之前在北方可能就只能吃一些特别有味的、很有刺激性的食物。到了广州之后,我越来越能接受吃任何一种食材,吃到食物本来的味道,吃得很香。
住的地方的话,我希望在图书馆周边。当时考察了很多广州的图书馆,看馆内的环境,再看看房租和周边的生活成本。一开始是黄埔图书馆,后来又搬到现在的省立中山图书馆附近,这里安静,生活成本也比较低。
我一直没什么人生规划,来广州前几年除了溜达,也会去图书馆写一点东西,那时候写得很不好。一边写一边读些书,刚开始写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小说并不难写,但是一下笔就觉得还是有点难度的,没那么容易。
直到2020年,我才开始真正写东西,而且是很规律地写。我做过MBTI测试,是一个I人,也喜欢做计划,生活比较规律。
每天大概八点多起床,有时候自己做早餐,有时候下楼吃个肠粉或者云吞面,然后十点左右去图书馆三楼固定的区域,过一遍前一天写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修改的地方。中午出去吃一点东西,溜达十分钟,回来后读一会书,趴着睡二十分钟左右,醒来后精力和状态比较好,就开始写一点东西。五点后脑子开始疲惫,差不多了就收拾东西回家。周一闭馆就去家附近的咖啡馆待一下午,不在家写东西。
在完成一篇后,会休息几天,在广州随便走走,有时候和朋友一起,有时候自己。一般隔几个月会去一趟永庆坊一处楼顶天台,从傍晚待到晚上。
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精彩,甚至有点无聊。也许我现在过的生活也像在打卡上班,但真的很开心,是一种非常自洽、非常奢侈的生活。
2、写作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主要还是因为写作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但幸福并非简单地等于全是快乐,里面包含了焦虑、痛苦和犹豫。尤其是之前那几年,我自己一个人埋头写,也不知道写完往哪里发,够不够好。写的第一个中短篇是发在豆瓣阅读上,写一个北方来的人在广州的生活,结果还通过了,当时还是有点小激动的。
《撞空》的顺利出版,让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之前我一个文学圈的人都不认识,写完也投过一些大的出版社的公共邮箱,但是并不抱希望。后来我在微博上看到小型出版机构铸刻文化,发现他们愿意出青年作家的作品。我就看这个号的好友,拉到底倒着一个个查看好友主页,找到一个可能是编辑的人发了私信,居然回复我了,还给了邮箱,我就把作品发过去了。
后来很快就签约了,出版也很顺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我之前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就像乔伊斯一样被退稿几十次这样,就写作这件事而言这也很普遍。但是没想到如此顺利就出了,真的很幸运。
当然现在也称不上成功,但是这本书的出版也可以让我短时间内不用太操心生活费的问题,可以每天专心坐在图书馆看书写东西,我也没想要更多。
新书出版后,也有人问我怎么写的,也有人问我是不是有写作的天赋,其实我看书相对来说并不多,但是接触阅读比较早。小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读文字,化肥袋、农药瓶上每个字都看看。我姐中学带回家的书也翻翻,像《简爱》《茶花女》等,当时也看不懂,就觉得挺有意思的,书里的生活跟我的生活很不一样。
印象比较深的是《战争与和平》这本书。当时读初二,从生活费里攒了点钱买了这本书,两块钱左右的盗版书,买回来也没经常看,直到有几天都在下雨,我就开始读第一页,书的纸张很差,从正面能看到反面的字,有的翻译也感觉怪怪的,但是无聊就真看进去了。
后来我爸从雨里突然冒出来,走到门口说,怎么还看,眼都看坏了,太黑了。当时天都快黑了,还没电,我就从堂屋走到门口,借着一点天光接着看,直到看不见就睡了,第二天天亮又接着看,看了好几天把这本书看完了。
从此小说的样子就刻在我脑子里,好像有一个特别辽阔的空间,包括当时连天的大雨声,这一切都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了。
后来,虽然我写的会和他们不太一样,但其实很多根本的东西,包括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感受到一种悬空或者精神上的东西,我觉得都是受这本书的影响。
写作的感受是幸福的,但是过程还是比较痛苦的。尤其是改旧的稿子,比新写一篇文章痛苦多了。改的时候感觉自己像在一片沼泽地里爬行,会陷入里面,看不到方向。
有时候改完了会觉得自己太厉害了,写出最好的东西了,但是很快又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垃圾,很糟糕,又要重新改。基本上每周都要经历一次这个反复的过程,对人的锻炼还是挺大的。
3、把焦虑折叠打包
我最喜欢的写作场所是街头,你让我在随便一个街头坐着,去写东西,我可以完全不用思考就写出非常漂亮的句子或者段落。但是一直在街头写作不太现实,因为这种写作是零散的,缺少一个整体的架构。我写东西尤其是长篇,还是要去图书馆。可能也因为我自己住的地方太小了,受伤了,就希望每天待在足够空旷、足够大的地方,才觉得舒服。
现在想写的东西非常多,还是尽可能趁现在靠它赚点生活费,把想写的都写完,万一以后赚不到钱了就没机会写了,得抓紧,我正在写的长篇还是关于广州的,但是不是传统的写实小说。
写完我想下半年再写一些短篇,这些短篇可能不设限,更自由一点,甚至打破一些文体的限制。有可能到明年再写一个长篇,它不再是一个人的视角,时间跨度可能会有几百年。反正趁现在状态还挺好的,没有太多别的压力,就尽量地写。每天能去图书馆,我觉得还挺幸福的。
对于谋生,我自己会焦虑,但我整体来说并不是一个物欲很强的人,花钱的地方也不多,不抽烟、不喝酒、不玩游戏,每天花多少钱也有一个大致的安排。
对于未来,焦虑肯定是有的,但是没办法沉浸在里面,因为焦虑真的太消耗人的精力,我只能把焦虑折叠打包、压缩成小块,先沉淀再做其他的事情。先把手头上要做的事情做好,把每一篇要写的东西写好,把每一个句子诚实地处理好,我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对抗焦虑。
其实开始写作之前更焦虑,因为那些工作自己都不喜欢,都在消耗自己,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每天都觉得茫然和恐慌,这才是最让我害怕的。写作给了我很大的确定感,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事。
我觉得现在很多人都被太多东西给吓住了,我们会害怕结不了婚,害怕没有恋爱,害怕没有社保,害怕没有办法养老,害怕很多东西。因为害怕的东西太多了,大多数人都被这些东西吓住了,完全活在这个框架之中。反正对我个人来说,不要害怕自己的害怕,因为有时候你其实完全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些东西。
当然我也不是说鼓励每个人都不工作。而是你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去寻找让自己不那么内耗、不那么痛苦的生活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带来你完全想象不到的惊喜,包括勇气。
所谓勇气,不是你已经知道一件事会有好的结果再去做,而是你在未知的时候就迈出去了,这才叫勇气,它是我们在抵达自己想要的人生的过程中呈现的。
什么是我想要的人生?其实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对于成功、幸福的定义也不一样。现阶段我想做也能做好的事情就是老实写字。
开栏语
放下对未来的恐惧和担忧,到文学的灯塔去。
有这样一些年轻人,坚持写作,用文学感知生命最细微的日常。
选择文学,他们能用稿酬养活自己吗?与文学同行的真实生活是怎样的?
羊城晚报精心策划摄制“粤派评论·现场”青年写作者系列访谈《到灯塔去》,选择四位青年写作者——索耳、梁宝星、宥予、巫宏振,走近他们,倾听。
监制|陈桥生
策划|邓 琼 侯恕望 吴小攀
统筹|孙 磊 刘颖颖
采写|孙 磊 刘颖颖 张潮洪(实习生)
摄影|刘 畅
剪辑|王绮静
包装|余梓涛
题字|索 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