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角|素人写作的春天来了吗?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何晶 发表时间:2024-03-19 08:04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何晶  2024-03-19
在泥中生活,在云上写诗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的重要提案之一,是关注并改善基层写作者创作条件。

韩敬群在提案中建议:“素人也好,绚人也罢(《诗经》上说,素以为绚),文本面前,人人平等。希望各大出版社、杂志社都能秉持这样的文学标准,既重名家大家,也不薄素人平民,一切都以写出好作品为原则。”

他还表示:“对待创作者,我们不要唯名气论,要支持好作品,包括评奖在内,让‘素人’作者有同场竞技的机会。”

在这个春天,网红“外卖诗人”王计兵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他的首部诗集《赶时间的人》发行已超10万册;

互联网大厂女工张小满的《我的母亲做保洁》出版3个月加印3次,在网络引发热议;

快递小哥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成为豆瓣2023年度图书榜首作品,目前微信读书上已有超过32万人阅读此书,发行量破10万册,最新作品《我比世界晚熟》也新鲜上市;

80后“上海的哥”黑桃的首部非虚构作品《我在上海开出租》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推出……

素人写作的春天到来了吗?普通人距出版第一本书有多远?为何素人作品广受读者喜爱?素人作品将给文坛带来哪些改变?围绕这些话题,羊城晚报记者采访了多位作者、编辑和学者。

“从泥里涌出的诗歌”感动无数读者

2023年的中国原创图书市场,“素人作品”是绕不开的话题,素人写作似乎正成为一种潮流。所谓素人,也就是普通人,他们没有受过文学的专业训练,更非文坛中人,却以其作品闯进了广大读者的视野。

“谁说展翅就要高飞/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也有风声如鸟鸣/有车轮如流星……”“网红外卖诗人”王计兵的第三部诗集《低处飞行》,近日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2023年,在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火爆出圈后,王计兵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用稿费还清了外债,不断接受媒体采访、参加会议,加入中国作协,受清华大学邀请前往美国纽约交流……

这是55岁的王计兵从未想象过的生活。他出生于江苏农村,中学没读完,做过建筑工,开过翻斗车,摆过地摊,最后稳定在昆山送外卖。最艰难的日子,王计兵做过拾荒者,他取笔名“拾荒”,以提醒自己不忘那段岁月。在泥中生活,却在云上写诗,王计兵在废纸上写下“生活像一面斜坡,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无数读者被王计兵的诗歌打动。有人说这是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诗歌之泉,有人说他的每个字都来自扎扎实实的生活,“踏实、坚韧的诗人王计兵,让人再次感受到汉语的魅力”,也有人说“我们都是赶时间的人,幸运的是我们还能读到如此朴实又厚重的诗”。

“从没想过诗歌会改变我的生活,这一切太梦幻了。2023年的诗歌稿费收入,是我送外卖收入的两倍以上。生活很难的时候,我写诗就是因为喜欢,现在有这么多人愿意看我的诗,我肯定还会继续写下去的。”前几天,王计兵刚从北京参加完央视《越战越勇》的节目录制,在回江苏昆山的高铁上,他发微信告诉记者,“今年计划要出两本诗集,除了《低处飞行》,年尾还会出一本”。

“《赶时间的人》和《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这两本诗集是自我生活的一种呈现,《低处飞行》更多涉及外卖员这个群体。因为这两年我是顶着外卖员的标签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所以想将我们这个群体的生活呈现给读者,方向性更明确。”王计兵说。

在不断收到的鲜花和掌声中,王计兵清醒地认识到“这种状态一定是暂时的”。生活终会回归日常,“外卖会继续送,诗歌会继续写,生活还要踏踏实实地过”。

审视生活,思考生而为人的意义

2019年,来自河南的80后小伙黑桃在上海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在这之前,他做过杂志编辑,开过母婴店,也当过乡镇政府的临时工。

作为手握方向盘的城市巡游者,黑桃在上海遇到了很多故事。他将种种经历写下来,部分故事首先发表在《读库2103》。今年3月,《我在上海开出租》由广东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

和《我在上海开出租》“互为镜像”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也出自素人之手。作者胡安焉做过快递员、夜班拣货员、便利店店员、保安、服装店销售、加油站工人……20年间他打了19份工,他将工作的点滴和生活的甘苦化作真诚的自述,记录下一个平凡人在工作中的辛劳、私心、温情、正气。

“平凡而努力的打工人是闪闪发光的,在书中仿佛看到了自己打工的日子,甚至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没有太多复杂难懂的句子,作者文笔并不出彩,但还是给我带来了很多启发,也让我更热爱生活。”读完《我在北京送快递》,读者皮皮在社交网络上晒出了自己的读后感。

浦睿文化总编辑余西说:“通过胡安焉的写作,我们了解到各行各业的打工人,他们生活的艰辛和痛苦,让我们对他人多了一份理解和包容。更难得的是,在这样艰难、局促、不安定的生活中,他一直在审视自己的生活,思考生而为人的意义。”自2023年出版以来,《我在北京送快递》累计发行已破10万册,微信读书上已有超过32万人阅读此书。

新媒体给予巨大的加持和扩展

2022年,光启书局的编辑苏本在豆瓣网读到了网友张小满写的日记,内容是关于她的母亲在深圳做保洁。苏本读完后很受触动,终于有人记录“保洁员”这个群体,而且写得那么好,“我没有考虑过素人作者的身份,小满写的文章本身已经足够让我想要为她出版”。

从编辑的专业眼光出发,苏本认为张小满的写作打动她的有两点。小满的母亲——春香阿姨对生活有特别生动的观察和表述,她非常诚实、直接,很容易将读者带入到她的工作现场和情绪中。“春香阿姨对周遭的好奇心,反而是她下一代的年轻人越来越缺乏的,我们习惯于在发问之前选择闭嘴。”

“其次是小满文中冷静又坦诚的气质非常难得,写自己的母亲,很容易不够克制,但她做得格外好。”苏本说,“小满没有把保洁员当作预先要‘同情’的对象,而是呈现这个群体真实的世界。他们有很多艰难,但也有各自的应对办法,有自己的圈子和乐子。”

在苏本看来,正因小满的母亲是保洁员,她才没有带上不自觉的“俯视”,而是保持适度的参与和距离,冷静而克制。“这奠定了整本书的写作基调是无可替代的。”苏本说,“人的命运有着具体而真实的共通之处,大家读保洁员的故事,并不只是为了‘看看他人’,最重要的还是观照自己,再与他人并肩站立。”

和张小满一样,胡安焉、黑桃、王计兵,他们的作品最初都是在网络上发现,随后才有了出版的可能。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项静一直关注素人写作,在她看来,新媒体对素人写作的跨阶层传播起到了巨大的加持和扩展。“传统文学期刊、杂志所无法容纳的写作,在新媒介上获得发表的机会,同时也找到了它们潜在的读者受众。”

作品的命运最终还是靠文本质量

在阅读了《我的母亲做保洁》之后,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梁鸿深受触动。她说:“我从中看到了一代进城务工人员的真实生活,也看到了年轻一代对故土与乡亲的再度回望。这既是一个女儿与母亲努力理解彼此的故事,也是一部难能可贵的当代城市叙事。”

自2023年11月上市,《我的母亲做保洁》在3个月内已加印3次。在编辑苏本看来,内容好始终是最重要的,后期的市场表现是自然的结果。

持同样看法的还有《我在北京送快递》的责任编辑普照,他告诉记者,流量时代需要为一本书的生命作出必要的努力,但好的写作标准并不会变,作品命运最终还是靠文本质量。项静也认为,除了真实本身携带的话题性,语言和表达风格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文学性表达是这些素人作品进入传播领域的钥匙

“近期出圈的素人作品自身都带有很强的话题性,但最终的生命力还是要看选题和文本质量。”上海译文出版社社科编辑室营销编辑王琢告诉记者,“以前素人出书难,主要原因还是书稿质量。也有很多写非虚构的作者和我们联系,但文本质量或是选题角度都不太好,那就不太有出版的可能。”

王琢认为,近年来素人作品热的一个潜在原因,是今天的读者更希望读到身边的真实故事。上海译文推出的非虚构作品《最好朝南》,集结了22位女性素人作者的文章,自2023年出版后也取得了不错的反响。

黑桃则说,能走到大众面前的“素人作者”,其实都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的经验积累。“读者对非虚构作品或者说对现实的关注,让普通写作者更容易崭露头角,可以说素人写作迎来了一个小春天。”

学者观察:书写日常生活中重要却又被忽略的部分

“素人写作以其多层次多维度的生活经验、写作者的自我形象、晓畅真挚的表达风格、新媒体传播方式,成为引起广泛关注的文学现象。”项静认为,素人写作在新媒体时代融贯了启蒙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传统,实现了对社会问题和“众声”的表达,提供了我们这个时代思想文献的基层基础。

项静对记者表示,众多素人作品能得到读者的喜爱,和今天的读者对“真实”的渴求有关。“非虚构是以事实为修辞的写作,在这个快节奏和‘附近’消失的年代,我们对‘真实’的需要更为迫切,它在重建我们和世界的关系。”

“素人写作的非虚构作品,大多以个人生活为写作对象,带来一种分享式的平等。作者并非具有特殊才能的‘天才’,就是身边的你我他。他们书写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却又被忽略的部分,当这个世界被充分记录,多少满足了读者对这个领域的好奇和关心。”

项静说,“身边的故事和细节,就像另一种社交媒体,你能看到别人原来是这样生活的。世界不是一种模式、一种可能,而是有很多毗邻而居的同道人,他们如我一样,微弱但认真并有兴味地对待自己的生活。”

对传统文学界来说,素人写作提供了鲜活的经验。“传统意义的‘下生活’或调查,很难呈现这种感同身受和松弛自然。从语言的角度看,素人作者似乎回到了最简洁的叙事,交代事件、记录生活,可表现力似乎并没有因此而降低。对写作本身来说,这是非常值得思考的。”项静说。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张慧瑜则将“素人写作”称作“基层文学”,他在《基层写作的破圈之“道”》一文中写道:这些基层文学是一种先有人生的实践(行动),后有文学表达的创作方式,文学书写是对实践、行动的赋形。他们因文学而被看见,一方面使得基层作家以写作者的身份参与各种文学活动,把劳动者的经验带入公共生活,另一方面,他们的写作具有示范和榜样意义,鼓舞更多的普通人有信心以文学为媒介,书写生动、真实、多样的人民生活。

文 | 记者 何晶
图 | 受访者提供 部分源于网络

编辑:梁善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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