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广州十三行一带，来华贸易的外国商人大量积聚，“一口通商”制度为这里带来空前的财富积累。彼时，靠外洋贸易发家致富的广州商人不在少数，其中又以潘、卢、伍、叶四家为最。时人有评：“二百年来，粤东巨室，称潘、卢、伍、叶。”
收藏于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创作于两百年前的《富山怡乐图》定格了富商卢氏家庭文酒聚会的场景，以此画为切口，今天的人们得以一睹清代广州富商的生活日常。日前，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院长罗奇接受羊城晚报专访，解读《富山怡乐图》的创作缘由及背后故事。
画面透露出厚重的文人气息
长卷《富山怡乐图》创作以卢氏家族广东新会老家庭院为背景，画面中卢氏兄弟四人款款而坐。只见他们身着长袍，目光炯炯，都望向正前方观众的方向。案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三两婢女、童仆伺候在一旁。
在依山傍水的卢氏庭院里，松柏林立，仙鹤信步，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象。一家之主卢文锦端坐上位，他手执毛笔似乎正准备书写。卢文锦即“卢茂官”（Mowqua II），是赫赫有名的清代十三行行商，曾一度执掌“四大商行”之一的广利行。
据罗奇介绍，卢氏家族的发家史是从卢文锦的父亲卢观恒开始的。相传，卢观恒出身贫苦，为了生计从广东新会老家到省城广州打工。当时的外国商人运货到广州后，需暂存货物，以便待价而沽。
头脑聪明的卢观恒通过为洋商寄存、代售货物，从中赚取利润和佣金，由此发家致富。随后他正式开设了有名的广利行，专门从事外洋贸易，外国人称其为“Mowqua”（茂官）。鼎盛时期，广利行甚至与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量不相伯仲。1812年卢观恒去世后，儿子卢文锦接手家业，外国人于是称其为“Mowqua II”（即第二代茂官）。
作为富商的卢文锦定制这幅画的重要目的是标榜自己拥有与士大夫一样的文化品位和爱好，以期获得社会尊重并提升个人社会地位。
罗奇认为，《富山怡乐图》透露出厚重的文人气息，这是因为在传统社会中“商”居其末，而“士”在其首，政坛上的地位和文化上的成就，往往会成为评判个人社会声望的重要标准。
著名画家谢兰生见证作画经过
在父亲卢观恒去世几年后，卢氏兄弟从广州返回新会老家，打算将父亲安葬乡下。《富山怡乐图》便定制于他们回乡期间。画卷作者汪浦为安徽休宁人，长期流寓广州，是当时广州城内重要的人物画家。
与汪浦一同受邀前往新会的还有清代广东著名画家谢兰生。“谢兰生是清代广东绘画研究绕不开的人物。在阅读记载有谢兰生日记的《常惺惺斋日记》时，我偶然发现他记录了1821年冬天和汪浦前往新会的前后经过。”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研究馆员黎丽明说，根据谢兰生的日记可知，他和汪浦两人从广州出发，坐船沿水路一直到新会。
“虽然没有证据显示汪、谢两人此行获得了多少酬金，但如此舟车劳顿，再加上谢兰生的翰林身份，酬金应该相当可观。”在新会期间，谢兰生不仅受邀为卢氏兄弟父亲卢观恒完成了“点主”的丧葬仪式，还为他撰写墓志铭，并为《富山怡乐图》作前引跋文。
“行乐图”一类的人物画从明代晚期开始兴起，盛行于清代。在罗奇看来，汪浦是清代广东重要的人物画家之一，但与同时期相同题材的人物画相比，《富山怡乐图》的绘画题材、笔墨技法和绘画风格上均未见突出之处。
不过，罗奇认为：“这幅画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幅绘制有卢氏家族画像的国画。而且，它同时拥有谢兰生、吴荣光等文化大家的题跋，借此可以管窥清代人物画的性质和社会功能。”
传阅定制画像如同今天“发朋友圈”
包括谢兰生、吴荣光在内，《富山怡乐图》全卷的题跋者多达三十四位，他们均为一时之权贵。细读题跋内容，可以发现它们均是赞颂卢氏兄弟四人关系融洽以及卢文锦经营洋行生意成功的，无一例外。
以卷首的广东著名收藏家吴荣光为例，他称赞卢氏四兄弟虽同父异母而仍能兄友弟恭，实属难得；更可贵的是兄弟四人仁善乐施，设义田、义学等等。
黎丽明这样比喻：“当时的定制画像就像我们今天发朋友圈一样，背景板上的鹤、松、柏等意象是具有象征性的，经人设置。一个接一个的题跋就是‘点赞’，当画卷从一个题跋者手里到另一个题跋者手里，后面的人可以看到前面所有的题跋内容，画卷主人的人脉资源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在黎丽明看来，在奉行“学而优则仕”的古代社会，卢氏兄弟四人之所以愿意跟题跋上的这些文化名人交往，主要目的是融入文化人的圈层，以便在因为生意与官员打交道时能随时打开话匣子。
清代广东绘画是黎丽明的主要研究范畴，因此她对以潘、卢、伍、叶为首的清代十三行行商格外关注。经过横向对比，黎丽明得出结论：“虽然卢文锦跟文化人的交往多，但事实上他处于一个比较疏离的位置，并没有成功入圈。”
黎丽明提到，与同时期以潘正炜为代表的其他十三行行商相比，卢文锦个人收藏较少，附有其个人亲笔题跋的作品几乎没有，因此也大致可以推断出卢文锦的文化修养并不高。
富商卢文锦自我构建的双重“人设”
除《富山怡乐图》外，卢文锦还有不少写实的肖像油画存世。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广州，外销油画曾风行一时。据记载，1835年的广州十三行，大约有三十家专门绘画中国物产、人物、风景以供外销的画室。这些油画师中，又属英国画家钱纳利最为突出。
《行商茂官》便是钱纳利为卢文锦绘制的一幅肖像油画，相比于国画《富山怡乐图》，这幅画更加写实。画面中，卢文锦身穿朝服，胸前佩戴朝珠，他的顶戴花翎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种种细节表明卢文锦拥有高级的官阶、怀有良好的文化修养并过着显赫富足的生活。”黎丽明认为，在中、西两种不同类别的绘画里，富商卢文锦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通过肖像油画，他需要他的观众——洋人合作伙伴们相信，他完全拥有与上级官员沟通以及经营财富的能力，是一位可以长久合作的伙伴。
而人物画《富山怡乐图》里的卢文锦，则文质彬彬，兄弟手足相亲，拥有显赫的家世和良好的家风。这是卢文锦出于对自我形象的树立及其社会关系网络的巩固。
“人的形象设定往往是复杂多元的，卢文锦面对不同的受众构建不同的‘人设’是可以理解的。在一定程度上，这样一个位于中西汇流金字塔塔尖的人，他的审美，或者说他的世界观又是割裂的。”黎丽明说。
（鸣谢：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
文|记者 文艺 朱绍杰
视频出镜| 罗奇 周欣怡 潘迁
图|文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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