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小梅
老杉小时候，眼睛突然又红又肿，妈妈带他去镇上看眼科，医生检查后，说需要吃药打针，要治疗几次才会好。
那个年代没有医保，一想到吃药打针要花很多钱，妈妈就十分忐忑，她问：“医生，我们家没什么钱……能不能挖山药来抵医药费？”
医生笑了笑，点头同意了。
老杉每次回想起这一段，就觉得自己的眼睛是山药救回来的。因此他对山药有种特殊的情感，退休后的他回家种田，首先就想要种山药。
第一年，山药长得还不错；第二年，山药个头却缩小了一半；第三年……地里山药竟绝了种。
老杉不死心，又去买种苗回来种。结果还是一样。他跑去问专家，人家说是“连作反应”，就是同一块土地不能连着耕种同一种作物。他思考许久，要放弃吗？这时，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背影——
当年父亲常带着他上山挖山药。父亲通常会先上山去把野生山药的位置标记出来，再回家拿挖山药的工具，并带上儿子一起上山。挖山药的工具非常重，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老杉扛着工具，跟在提着篮子的父亲身后，一步步地向山里走。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上山到下山，说话次数寥寥无几。
有一回在上山之前，父亲简单地说：“你要吃饱一点。”言下之意是要吃饱才有力气工作。但老杉当时并不想上山，因为不论是挖竹笋还是挖山药都很累，所以吃饭时反而有些吃不下。父亲只是假装没看到，没有生气也没骂人。
那天他们从早上十点出门，一直到下午五点才回家。走到半路时，父亲突然拿出一根香蕉递给他。老杉先是一愣，然后非常开心地接过香蕉吃起来。能吃到香蕉的机会并不多，因此那天老杉高兴得不得了，后来一整天的劳累都觉得没那么辛苦了。
但父亲还是没多说一句话。在老杉的记忆里，父亲只留下一个勤奋却寂寞的背影，但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见。
老杉跟父亲话不多，也因为父亲酗酒。虽然他从不打小孩，但喝醉了就会跟母亲吵架甚至打架。每次父亲一喝酒，整个家就立刻兵荒马乱、鸡飞狗跳。所以老杉从小也总不肯给父亲好脸色看，但父亲似乎从未因此而生过他的气。
父亲身体并不好，后来在病魔折磨下，更是千疮百孔——老杉二十三岁那年，父亲已是胃癌末期，两只脚也截肢了。老杉要送父亲去医院，父亲还不愿意。老杉能感觉到，对于活着这件事，父亲似乎觉得很痛苦。
父子俩依旧相对无言。最后他决定不违背父亲的意愿，不强迫送医。但这样的身体，不送医院又能撑多久呢？那天他默默地坐在父亲榻边许久，最后问：“爸，那将来……你的丧事……想要怎么办理？”父亲淡淡地回他：“你随意就好了。”
丧事结束后，老杉也大病了一场，住了十多天的院。那段时间，和父亲有关的一切不断涌上老杉心头。
他说：“我爸是因为喝酒才把人生毁掉的。他做事情其实非常细腻，例如凿木头做成扁担，他会一次又一次地磨平，做得非常漂亮。我爸做的浮标也非常漂亮……可我没学会。”
他又说：“我从小到大，跟着父亲学了很多东西。农田里的每件事，父亲都在不经意之间教给我了，只是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务农，从不曾真正认真去学习，想起来……都是遗憾。”
如今老杉又想起父亲当年带他上山挖山药的往事。父亲总会切下一截山药种在刚挖出山药的土里，然后说：“这样两年之后再来挖，会比较好挖。”
老杉觉得，父亲肯定没错，既然当时可以直接在旁边继续种，那就代表不会有所谓的连作反应，所以山药应该是可以在同一块土地上一直生长下去的。那么这就是说，问题不是出在“连作”上，可能是栽种方式有问题。
老杉决心试着去模拟山药所需要的生态环境，重新栽种山药。
他改变了栽种方式后，第一年，山药长得小小的，后来果然逐年长大，再也没有绝种。这一种就是十多年，老杉成功了。他很高兴，在心里跟父亲说：“爸，这山药和您以前挖的野生品种一样好吃。”
每次跟别人介绍自己的栽种经验时，老杉总是很郑重地说：“在务农这条路上，我人生的第一个老师，就是我爸。”
顿了顿，他还会补充说：“其实我的眼睛，也是我爸挖山药才救回来的。”
父亲的背影，就这样一直挂在老杉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