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黄灿然:诗能留下真实,还能留下真理 | 2023花地文学榜盛典特刊④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陈晓楠、朱绍杰、周欣怡、梁善茵、曾育文、梁喻、王炯勋、张惠鑫 发表时间:2023-12-10 22:30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陈晓楠、朱绍杰、周欣怡、梁善茵、曾育文、梁喻、王炯勋、张惠鑫  2023-12-10
2023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得主黄灿然专访

2023花地文学榜盛典特刊④

12月3日,2023花地文学榜盛典在深圳举行。黄灿然《黄灿然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8月)获评年度诗歌,特发表其致敬辞、感言、专访——

【致敬辞】

沉着,细腻,超然。黄灿然在凡庸生活实践中,探索一种安静而闪光的诗学。他以一流翻译家的身份,追踪诗界最新动态,却在自己的诗歌写作里收敛先锋的翅膀,用平白的手法描摹日常,发掘义理。他的诗歌不避俚俗,大道至简,深得语言精妙。

黄灿然一直在练习一种带着温度的、词语的通灵——在快节奏的都市里,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分泌出一层智慧的筛网,过滤去红尘的臃肿与倦怠后,抽炼出一丝生命中罕见的神秘之光。

24a98aa66f04a19f538612da708d339.jpg

【感 言】

深感人的才能非常有限

黄灿然

人是观念的产物,但诗不是。人从小就被灌输观念,而诗歌是用灵感浇灌而成的。我认为灵感是一种瞬间的、神妙的、出乎意料的东西,这种灵感让人好不容易摆脱了观念的约束和控制。

在创作《奇迹集》时,我已经写了21年的诗,第一次感到一种持续长时间的、“如有神助”的状态。当多年病体康复,走在香港的街头,我看到街道边的商店、招牌、高楼大厦都觉得是有生命的。在写东西的时候,我甚至难以相信自己能写出这样的诗,但汹涌而来的灵感,让我的笔不间断地流出这些句子。

我觉得这种“如有神助”的时刻并不是一种荣耀,我恰恰想说人的才能是非常有限的。中外古今的伟大诗人,他们的才能同样是有限的,但他们在高度专注的情况下创作出不可思议的真正的好作品。

(文字整理:羊城晚报记者 陈晓楠)

【访 谈】

1、“我就是个南方诗人”

羊城晚报:在《黄灿然的诗》中,把不同年代的诗歌命名为《冥想集》《灵魂集》《奇迹集》《发现集》《洞背集》,有何含义?

黄灿然:我在三年的时间里写的诗以《奇迹集》为名出版,跟一般意义上的诗集不一样,它还是一本书,风格、主题比较统一,我希望以后每隔三到五年就出一本诗集,这样会比较有系统。

因此,我把接下来创作的诗歌集合成《发现集》,它的命名与诗歌题材、形式的实验性有关;《冥想集》源于我的一首诗《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灵魂》修订改为《灵魂集》;后来我移居深圳的洞背村,就简单把那一时期的创作命名为《洞背集》。

而这本《黄灿然的诗》则是从这些诗集里选出来的,把以前的诗歌创作按年份归类收录。从2019年到2021年写的诗集《苟活集》则没有收入其中。

羊城晚报:书中有很多颇生活化的诗,比如《蟑螂》《不上班多好》《苍蝇》《不要抹死一只蚂蚁》,很有南方气息。您似乎喜欢观察这些在很多人常见而忽略的事物?什么都可以入诗?

黄灿然:我的诗几乎都是在南方写的,主要在香港、广东,有一小部分是在福建泉州写的。我就是个南方诗人,六本诗集中,四本是在香港岛上写的,两本是在深圳的洞背村写的。

我不仅对地方性感兴趣,也会在诗歌中呈现我所生活的小地点。例如《发现集》的最后一部分有50首诗,它们的总题是《鰂鱼涌》,鰂鱼涌是我在香港生活、工作的地方。写《洞背集》的时候,我两次回香港将军澳照顾生病的母亲,所以里面有一部分就叫作《将军澳》,而且和医院有关。

写小动物和花花草草,甚至写蟑螂其实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古典诗有花鸟山水诗的传统,被称为宋诗开山鼻祖的梅尧臣就无所不写,写苍蝇,乌鸦吃虫子,等等。所以,现代诗人写这种很零碎的、微不足道的东西也不足为怪。

羊城晚报:在琐屑生活中提炼出诗意、意象的关键是什么?从技术上来看,有何技巧?

黄灿然:关键是诗人能够让精神处于警醒的状态,这时所见的事物、意象就会变得生动起来,变得有生命,简单地说是“有感而发”,即产生一种交会、相互碰撞的感觉。谈不上什么技巧。技巧是平时在观察、阅读、翻译过程中积累的,并不是在写诗的时候刻意搬弄。真正写作的时候,就不会想着技巧了。

羊城晚报:有的诗用俗语、粤语,例如《咁辛苦》,长时间生活在香港,这种生活经验和地方气息自然而然地融入诗歌中,这是有意为之?想要达到一种怎样的效果?

黄灿然:方言的应用其实要很小心,因为方言是一种比较初级的语言,往往没有经过提炼。如果全用方言写作,语言可能会显得没有诗意。但总会有特殊的人能够写得特别好。

我偶尔使用方言,这时它必须得有一种可信度。比如“咁辛苦”并不普遍使用,但哪怕完全不懂粤语的人,也不难猜到“咁辛苦”的意思。因此这种可信度是一种说服力,“咁辛苦”如果换成“这么辛苦”,就失去了我所需要的效果。

我有另外一首诗叫《厚德村的红花》。坐在轮椅上的妈妈说这些花很漂亮,漂亮得像假的。我在许鞍华的纪录片《诗》中朗读的时候,读到诗的结尾,就把它转成闽南话了。但我在写诗的时候并不是用闽南话。为什么?因为闽南话没有官话,但粤语有官话,“很漂亮”用闽南话读就是“很水”,如果用闽南话写没有什么可信性,但用闽南话读就有一种效果。这是很微妙的分寸。

2、45岁以后写诗感觉“如有神助”

羊城晚报:您为什么从香港移居深圳?这两个地方带来哪些不同的经验?

黄灿然:离开香港搬到深圳,是有点因缘巧合。朋友在深圳洞背村租了房子,我就去那边看看。然后,辞职不干了,也搬到洞背村。

比较重要的因素有几个,第一、香港的房租特别贵。我书多,需要更多空间。在香港开销也大,收入不怎么够用。洞背村当时的房租很便宜,能住得很宽敞。

第二、我长期日夜颠倒,工作是夜班。离开香港之前的那两年,一直梦想有一份不用上夜班的工作。我当时跟女儿一块住,她说她要离开香港回内地,我就想,那我还留在香港干嘛?

羊城晚报:这对您的诗歌创作有什么影响?

黄灿然:搬到深圳,对写诗和翻译影响都蛮大。翻译的成本很高,我有了更加舒适、宽敞、安静的环境,满屋子的外文书、工具书。而写诗的改变也立刻产生,外部环境的转变带给我新的题材、新的精神维度。《奇迹集》都是写城市的,来洞背村之后,观察事物的视角倒没有什么变化,但书写的景物和意象变成了农村。

我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变化。当时我彻底从疾病的阴影里走出来,恢复健康。我对世界感到惊奇,城市中那些看上去无感情的建筑、招牌,在我眼中都像是有生命的。街头的一张张脸会引起我无穷的联想。在洞背村,我仿佛回到童年,对外部环境感到新奇。

羊城晚报:您现在还在写诗,年届六十写诗,和30岁、40岁、50岁写诗,感觉有何不同?

黄灿然:人会逐渐成熟,诗也会。45岁之前,个人的努力成分更多;但写《奇迹集》,以及最近的创作,我都感到“如有神助”。

羊城晚报:您很喜欢巴赫,古典音乐给您的诗歌创作、生活带来了什么?

黄灿然:巴赫是我的古典音乐入门,其实对我影响更大的是后期的贝多芬以及马勒。写《奇迹集》的时候,我整天听马勒,经常听了几个小时就写诗了。所以我把《奇迹集》献给马勒。

但马勒的音乐对我真正产生的影响是在《发现集》中,里面的诗歌会有一些很长的句子。马勒的交响乐有慢板,我特别喜欢。我渐渐对诗歌普通的音乐感和节奏不太满意,所以就用长句来满足我对音乐感的要求,这方面我觉得应该归功于马勒的音乐。

有一种说法,认为古典音乐带给个人的精神营养比书本要好。

羊城晚报:20年前您曾说“诗人是一家之主、翻译是家庭支柱”,写诗、翻译、评论,您如此排序。20年过去了,这三者对您而言的“优先级”有发生变化吗?

黄灿然: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来到洞背村之后,我就以翻译为生了,这是我工作中很重要的部分。诗歌不能量化,也不能计划,所以诗歌还是一家之主,也是精神支柱。

诗歌翻译得好不好,很大程度取决于我写诗的水平。随着我对诗歌理解能力的提升,我的翻译质量也会受到影响。翻译也会给我提供营养,让我得到休息。

从《奇迹集》开始,我逐渐减少写评论,现在我基本上不写评论了。写评论要有能够抽象的头脑,要知识广博,深入思考。这对写诗也有帮助。但写评论也需要专注力,写得多了也会影响诗歌创作的数量。

羊城晚报:您曾从事新闻业,新闻有新闻的真实,诗歌有诗歌的真实,这种从业经验对文学创作、评论、翻译有哺育作用或者冲突之处吗?

黄灿然:我从事的新闻工作是翻译,不用写报道,这为我的文学翻译提供大量阅读和练笔的机会,打下基础。因此新闻的真实性对我来说关系不大。

羊城晚报:真实在消失,诗歌能留住真实?

黄灿然:“真实在消失”,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没办法判断。但是,“诗留下真实”,这是肯定的;进一步说,诗还能留下真理,因为诗主要处理个人感受。个人感受都是比较独特的,它不会受历史、社会潮流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影响。

诗歌不同于其他文字、文学媒介,它发生作用是很慢的。诗人都要做好没有读者的准备。其他文学体裁,更不要说电影、电视剧,都要有及时的反应。诗是可以避开这些的。

羊城晚报:回看自己的诗歌之路,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黄灿然:诗歌的精神是神秘的,它能够让我保持单纯,把别的东西看得比较淡,不需要比较得失。尽管诗本身非常复杂,诗人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复杂地看待生活。但是,诗人本身的生活却很简单。

羊城晚报:下辈子还做诗人吗?

黄灿然:如果有下辈子,当然还做诗人。

3、保持纯粹和独立性是成为诗人的关键

羊城晚报:您翻译过布莱希特、桑塔格、策兰、聂鲁达等人的作品,翻译对您的诗歌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黄灿然:我翻译一些诗人的作品,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受他们的影响。其实反过来说,我也“影响”了我所翻译的诗人、作家。比如我翻译过保罗·策兰的诗,当我重新拿出来读,就像触电一样,我发现我的创作“影响”了我所翻译的这些诗歌。

羊城晚报:您心目中最伟大的中外诗人有哪几个?

黄灿然:我阅读很广泛,如果要说谁最伟大、对我影响最大,很容易挂一漏万。我有一个读书计划,或许明年就能开始实施:我想从宋诗开始往上读,到唐诗、先秦魏晋南北朝的诗,全部读一遍,可能要花几年时间。因为我想了解中国诗歌黄金时代的全貌。

我想到那时再来谈论中国诗人更有把握一点。诗人一旦进入“伟大”的境界,是很难判高低的。

羊城晚报:您曾讨论符合大诗人资格的5个条件,概括起来就是“写得多、题材广泛、风格独创、诗歌技巧、持续的成熟过程”,如今这种观点有发生变化吗?

黄灿然:关于“大诗人”的定义和条件,这是奥登提出来的,到现在我还很同意他的说法。

羊城晚报:您认为自己是否“大诗人”,或离“大诗人”还有多远?

黄灿然:一个人是不是“大诗人”,并不是自己能够判断的,哪怕自己认为是也没有用。我想可以多加一个条件:一个诗人无法在他的有生之年成为“大诗人”。

因为仅凭一代人是没有能力去评估“大诗人”的,“大诗人”要经过时间的一层层淘汰,要经过好几十代人的评估、认同选出来。“大诗人”的诗歌是非常广的,很难被当代的读者或者诗人认同。杜甫最终被视为“大诗人”,应该是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

羊城晚报:有些网络平台上的诗歌,可能如您所说是由没有“大聪明”但简单、朴实智慧的素人写成的,他们有的是外卖员,有的是农民、工人,您如何评价这些诗歌?

黄灿然:我认为诗人就是诗人,是不分阶层也不分身份的。他所从事的职业、谋生的手段并不重要。诗就是诗,跟出版或发表的平台关系不大。你不能因为你是个农民工,因为你是个媒体人,或者因为你是个高官,你的诗就能得到特殊待遇。

羊城晚报:对诗坛或诗歌圈子,您有何看法?来往比较多的诗人有哪些?

黄灿然:因为我整天要做翻译,也不大喜欢旅行,不喜欢那些诗歌研讨会,所以我对诗歌的圈子不太了解,尽量保持距离。因为这些原因,我交往的诗人很少,新交的就更少了。

羊城晚报:现在的中国诗歌写作存在哪些普遍性的问题?

黄灿然:我没时间去关心这个问题,我自己的问题都还搞不清楚,只专注于等待进入下一个写诗的状态。

羊城晚报:成为诗人的关键是什么?

黄灿然:保持独立性、保持纯粹,这些在我看来比较重要。

羊城晚报:对于想要成为诗人的年轻人有何告诫或赠语?

黄灿然:对年轻人我没有什么忠告,如果有忠告,就是要反叛前辈诗人。

文字访谈/记者 陈晓楠
视频文案/记者 朱绍杰 周欣怡 梁善茵
视频拍摄/记者 曾育文 梁喻 王炯勋
视频包装/记者 张惠鑫

【2023花地文学榜】

2013年羊城晚报正式创设花地文学榜,一年一度对中国当代文坛创作进行梳理和总结,也为广大读者提供最具含金量的年度专业书单。

花开十载,潮涌湾区。2023花地文学榜年度盛典暨十周年庆典12月3日在深圳举办,为“世界之窗”再开一扇“文学之窗”,共同眺望湾区最美文学风景。

发起主办:羊城晚报报业集团
联合主办: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
协办单位:中共深圳市宝安区委宣传部

本项目由深圳市宣传文化事业发展专项基金资助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校对 | 彭继业

编辑:陈晓楠
返回顶部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