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每周日推出“七杯茶”专版,特约海内外六位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撰写专栏文章。此外,还有面向广大读者征稿的“随手拍”专栏。
文章虽短小,七杯茶有韵。请诸位慢慢品——
· 有感于思 ·
外行说书法
文/阎晶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前几天去参加一个书法展览和研讨活动。展览者是来自太原的石云,和我是同一大学中文系毕业。研讨环节,我就书法谈了以下一些外行之见。
书法切忌流俗,但也不应该剔除烟火气。看一幅书法有如看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第一眼很关键,而这关键的核心,就是是否有俗气。如果花架子般的俗气满眼可见,再漂亮的字都不会令人欣赏。
但是,如果一幅字过分优雅,又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书法出自人之手,必有人在书写时留下的痕迹。
书法是艺术,但也是交流工具。我们强调书法是艺术,是独立的艺术门类。但也应承认,书法甚至更是交流工具。当我们过度或单一强调书法的艺术性,并将之推向专门化甚至神秘化的地步,这就让很多人望而生畏,不敢尝试。
事实上,书法自古就是交流工具。随着书写工具的不断发展,软笔书法几乎成为专门化行为。须知,如果电脑录入完全普及,连钢笔书法都面临同样问题。大家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非遗”。
而如若要普及书法,首先要让学习者克服畏难心理,确信书法曾经是,今后仍然是交流工具,用之表达人的思想感情是基本功能。在此基础上努力写好直至成为艺术,方是目标。
书法要向古人求教,但也要有当代风采。书法是古人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唯有传承发展好才能无愧于心。因此,要更多回望历史,向古人学习。仿写,临摹,苦练,从而让自己的字更像古人,是目标之一。颇有古风也是我们常听到的书法评论。
但我们同时也应记住,古人那里是回不去的。太像古人未必就是书法至境。当代人的书法还要有点当代气息,有一点敢写敢试的现代感。
有时候观赏书法,觉得一幅作品里所有的字都一样大小,横竖平齐如印刷品,好看固然好看,但总觉得有点过于规矩,无可回味。毛泽东、鲁迅、启功的书法作品,字有大有小,并不平均,甚至繁简体也不一定都一致。却读出一种放松、随意,而且整幅作品特别有布局感。值得回味。
· 名著识小 ·
为什么唐僧妈妈必须自尽?
文/杨早[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在今天的百回本《西游记》中,叙述玄奘身世的一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常常是作为第八回附录出现的,而在明代百回本中并无玄奘完整身世的交代,一般认为这部分内容,是清人据明代朱鼎臣《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传》增补。
玄奘身世故事的大体情节如下:他未出世时父亲陈光蕊便被水贼刘洪所害,母亲殷温娇被霸占;刚满月又被母亲咬下小脚趾,附上身世血书,以贴身汗衫包裹,顺江流走,为金山寺法明长老收养,取名“江流儿”,十八岁后得知身世真相,与母亲、婆婆相认,去外公殷开山处搬救兵,救出母亲,杀死仇人,而父亲也被龙王所救,全家团圆,其父亦得显官,母亲则羞愧自杀。
看过有关研究,“忍辱复仇”在中国小说传统里屡见不鲜,唐人传奇、“三言”“二拍”里都挺多的。有意思的是,宋之前,这些受辱的妇女在被解救后还能活下去,宋明之后,基本上就剩下一条死路了——晚近的像《射雕英雄传》里的包惜弱,她活下来,一方面是有儿子牵绊,另一方面,她性子软弱也是原因,这就比较合理。
作者仍然安排包惜弱住在王府,但将居屋布置得像牛家村一模一样,而且,最后要与杨铁心一同殉情——这样,才能让读者原谅这个“失节”的女人。失身的污点只有自己的血才能洗净。这里面作者与读者的幽微心理,你细品。
· 拒绝流行 ·
不说人话的“僵尸语言”
文/曹林[北京评论员、教授]
评论不是人写的吗?既然是人写的,不就天然带着“人的痕迹”,何必强调这一点?嗯,这并不矛盾,不是一个伪问题,并不是人写的评论就天然会带着“人的痕迹”的,我们常批评的“不说人话”,就是这个意思。
“人的痕迹”这几个字浮现在我的脑海,是源于一次作业批改,总感觉有几篇作业好像不是人写的,而是机器生成。我便在课堂上做了一个小调查,把几份写得比较差的评论作业,跟一份ChatGPT生成的同题文本放在一起。
我问同学们其中哪一篇是人写的?结果真让人大跌眼镜,大多数同学竟然选了机器生成的那一篇。
那几篇作业,大家都认为是机器生成的。相比之下,那篇机器生成的,反而像人写的了。空话套话连篇,机器不如,真如苹果CEO库克所言,不怕机器越来越像人,怕的是,人越来越像机器。
我确认了一下,那几篇评论真是学生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但可能深受某些套话空话大话之害,深受某些假大空社论之害,写出来的全是那种不说人话的“僵尸语言”。
比如:“首先,取消四六级与毕业证挂钩有利于减轻学生的课业负担;其次,这一举措有助于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英语学习观念。此外,这也是对素质教育理念的践行。
总而言之,我们需要理性地、辩证地看待英语学习,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才能把握主动、增进理解、提升自信。封闭与开放并不是对立的,而是需要在安全保障的前提下相互补充。安全与秩序是开放的基础,只有在有序的环境中,开放才能得到更好地实现。”
有“人的痕迹”吗?完全没有,辩证啊,理性啊,践行啊,适度啊,可以套在万事万物上,大而空,不着边际。
所谓“人的痕迹”,就是文字和语言要有人之为人的人情、人心、人味,人的温度,人的思考痕迹,人的个性,人的性情,包括人的说话特点,人的身份属性。评论是人写的,写给人看的,评的是人间百态、人心世故、道德人伦,当然要体现“人的痕迹”。这种痕迹要让读者感知到,我是在跟一个人对话,而不是一个机器。
· 如是我闻 ·
影射史学
文/李雪涛[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最近重又捡起多年前读过的美籍历史学家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黄仁宇在1981年写的中文版“自序”中写道:中国的过去,禁忌特多,所以说话作文时有隐晦,或指彼而喻此,或借古以讽今,这在明朝人更为惯技。
本书论述明朝时事,举凡有所议论臧否,都是针对16世纪的历史而发的。如果我要对今人今事有所议论,自当秉笔直书,决不愿学明朝人的办法,否则就是违反了自己写书的目的。当然,另一方面,以古为鉴,也未尝不能得到若干启示。
在美国生活很久且在上世纪80年代初重新回归中国学术的黄仁宇认为,在当今的时代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借古讽今了。
2021年年底在社科文献出版社参加年度好书评选的时候,我得到一本美国学者希拉德的《伏特加政治》。一直到最近我才有时间开始翻看这部大部头,说的是有关俄罗斯的统治者如何利用酒精来巩固他们统治。
这真是一部很有独创性,同时又扣人心弦的书。在第二章的“伏特加政治”中,希拉德提到苏联导演、电影理论家爱森斯坦(1898-1948)《伊凡雷帝》的第二部《贵族们的阴谋》。
在这部影片中,一群上层贵族——沙皇伊凡雷帝的高级核心成员卫兵们,密谋推翻沙皇。后来沙皇举办了一场酒宴,沙皇的堂弟将贵族们试图谋杀伊凡的计划泄密给他本人,致使密谋者全部被杀。
爱森斯坦的影片表面上处理的是历史问题,实际上还是有一些现实影射。
· 昙花的话 ·
入乡随俗
文/尤今[新加坡作家]
在异乡异国的中餐馆,常常莫名其妙地邂逅“新加坡炒米粉”,别人都以为这是新加坡的“名菜”,殊不知在新加坡餐馆根本找不到这一道菜。我很好奇,在非洲,套了新加坡名堂的米粉,究竟滋味如何?
中午,到尼日利亚首都阿布贾的一家中餐馆,我特地点这道菜尝尝。以棕榈油炒就的米粉,内有灯笼椒、萝卜丝、大葱和鸡肉丁。米粉和蔬菜糜软不堪,鸡肉干巴巴的,最叫人难以接受的是,下油过多,整盘米粉油光闪闪;入口之后,浓腻的油把双唇都封住了。
那些对新加坡毫无认识的老饕,吃过这道“新加坡炒米粉”后,恐怕一辈子也不愿涉足新加坡了吧。
我向餐馆经理提出抗议:“这道炒米粉,根本不适合新加坡人的口味耶!”
经理好整以暇地应道:“我们做的菜肴,主要是以当地人的口味为准,你应该入乡随俗啊!”
“那你为什么要套上新加坡的国名呢?牛头不对马嘴啊!”
“大家都认为新加坡是美食天堂,借用贵国的名字,才有吸引力呀!”
我叹了一口气。
由于当地人嗜辣,又喜欢浓油赤酱,因此,我在点食其他两道菜肴时,特地嘱咐:“蔬菜只用蒜泥炒,鸡丁只要微辣。”
结果,端上桌来的炒蔬菜,加了乱七八糟的酱汁;炒鸡丁呢,辣得我呲牙咧嘴。
唉,不谙“入乡随俗”的道理,我算是自讨没趣啦!
· 不知不觉 ·
暗夜里的萤火虫
文/钟红明[上海《收获》杂志副主编]
想起1995年第一次随代表团访日,曾经站在东京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花瓣如雪飘飞,领略那年最后飘逸的樱花雨。那时麻原彰晃事件刚出,坐新干线,不时会看到列车车厢电子滚动条里,忽然出现哪里又发现毒气包之类的简短报道。我们的参观日程,就比较多地倾向于“人烟稀少”的自然与日本传统文化部分。
就是那一次,在一个类似“研究所”的地方,了解了日本艺伎的历史,还第一次欣赏了她们的演出——隔着水面的涟漪与微风,音乐变得幽微缥缈,艺伎挥舞的衣袖,曼妙的身影与肢体……
想起陪同我们的日本友人说:他觉得审美的生活,就是在月下的樱花树下,有酒,有音乐,绚烂而美丽地死去。
青年作家周婉京的小长篇《半玉抄》,先后出场了11位男性和11位女性,前半部充满日常生活的“风雅”——山樱满院,松花酿酒,春水煮茶——精致得仿佛重返中国的唐宋时代。
据说明治时期的日本社会,流行过一阵“娶艺伎”的风潮。祇园甲部三浦屋,年轻美丽的少女初子和阿玉,在古典却开始衰微的艺伎行业中学习文化、礼仪、语言、装饰、诗书、琴瑟,三浦屋的百合子的一颦一笑,在初子她们眼里,等同于美,也等同于世界。那时候,雨总是下着。
小说来到中部,也在一个雨天,“我”在整理曾祖母“初子”的旧信件时,发现了隐藏的秘密,与历史人物“宋教仁”有关,为了追寻真相,“我”考入京都大学历史系从事宋教仁研究,尤其是他的论文《间岛问题》……
小说的后半部,美的世界与近现代的世界巨变发生激烈碰撞,那些信奉着“美”与“爱情”的女性,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见证了历史褶皱中的真相,却在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中,迷失在不可知的身份和颠倒的记忆中。
《半玉抄》篇幅不长,但时空变幻宏阔,语言所映照的美的氛围,便也在郊野、市井的风物与时代的变迁里荡漾、变幻,就像这些美丽女人行走在历史的边缘,被遮蔽的命运一样。评论家张屏瑾说:“乱世,女人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虫,用自己幽微的闪烁对着同伴发出呼唤的荧光……”
· 随手拍 ·
湖边夜鹭 图/文 李皖
有过湖边生活经验的人或许知道,夜鹭入夜不归家。它们伫立在木桩上,或水面上任何可以下脚的地方,一动不动。有时也飞出去一会儿,不是散步,也不是看风景,是去捕食。
但夜鹭有时也打瞌睡,就像我观察到的我的老母亲一样,头越来越深地垂下,然后猛然惊醒,回撤到正常位置,又越来越深地垂下……
随手拍专用邮箱:ycwbwyb@163.com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编辑 | 梁善茵
校对 | 朱艾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