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 | 尹吉男:“在场”比“书卷气”更重要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朱绍杰、梁善茵 发表时间:2023-10-15 11:22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朱绍杰、梁善茵  2023-10-15
一位学者“近观”当下文化,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近日,《今月还同古月圆——李津、武艺、桐溪小蝉、党震四人作品展》先后在荣宝斋(深圳)空间、荣宝斋广州分店展出。

展览由著名学者尹吉男担任学术顾问,丛涛担任策展人。参展的四位艺术家作品,呈现了当代水墨丰富的可能性。在深圳展览现场,尹吉男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专访。

不以画家身份判定作品艺术高低

羊城晚报:十年前,您在微博上调侃:“中国当代水墨有三种,真水墨、真的水墨、真水的墨。”这句话在当下是否需要改动?

尹吉男:我的那句话描述的是一种常态,不是临时的,永远都是那种状况。

水墨是一个语言系统,而不是绘画本身。水墨艺术难以有非常明确的标准,弹性空间很大,只能靠那些有品位的人来决定,这些人又预设了“价值观”。而在当下的创作群体里,从艺的人太多,都想成为艺术家,以为水墨是最容易入手的,就跟写字一样,造成了大家都觉得水墨画容易操作。

今天荣宝斋在深圳、广州推出当代水墨作品的展览,正是对其百年传统的延续。其实荣宝斋一直是与时俱进的。

从晚清民国到解放初期,荣宝斋关注的并不是古代的,而是当时的当代。他们那时关注的艺术家,如齐白石、傅抱石、李可染、黄永玉等,他们的艺术在当时就是新的样态。

近四十年来,中国艺术家已经融入国际文化语境。在这个背景下,荣宝斋应该更全面地介入当代,推出和发现当下艺术,以及被忽略的好的艺术。

羊城晚报:在《知识生成的图像史》中,您花了很多笔墨梳理、讲述、阐发谢环这样艺术史上着墨不多,甚至被忽略的画家。

尹吉男:对明代的谢环这类画家的忽略,与董其昌为代表的文人画评价体系有关。

他们认为,谢环这样的“庙堂”画家,为皇家服务,缺乏自由的意识,不如“山林”画家,甚至假定他们没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但其实在明代中期还没有这么固化,比如在沈周的认识里就不是这样的。戴进也曾短暂进宫,大家不会因此否定他的画。艺术的好坏不应该看画家的身份,艺术家的身份本质论是晚明才建立起来的。

我找了谢环的特例,就是为了打破这种身份本质论。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宫廷画家,宫廷画家在进入宫廷之前是做什么的?他肯定是个普通画家,但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画家呢?他要么是民间的职业画家,要么是文人画家。

而这个问题对于谢环就非常清楚,他在进入宫廷之前就是个文人画家,但他变成宫廷职业画家以后,生活也是有二重性的。一方面要完成宫廷交给的任务,一方面也在业余的时候画自己喜欢的文人画,怎么能以身份本质论来定性?

羊城晚报:《知识生成的图像史》中收录了您的本科论文。历史学、考古学专业训练对于您的艺术研究、艺术评论有怎样的裨益?

尹吉男:北京大学时期的考古学和历史学训练对我的影响最大,因为涉及不同领域,这些训练并非立即见到效果,而是一个不断生发的过程,使我认识到考古学同当代艺术方法论的重要关联。

考古学的模式跟当代批评很像,在考古学里,首先要发掘过去没有被发现的东西,或者是当时的知识谱系里没有的知识,所以起到了发现的作用。然后是命名,比如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的命名。再对其进行解释。跟当代艺术批评的模式一样,要发现新风格、新方法、新模式、新图像、新元素,要有敏锐的发现,再命名,再解释。

考古学没什么固定模式,因为你从未发现那个东西,以前的人也没见过,就没有任何现成的解释。

因此,要运用基本的文化史、艺术史和社会史知识来解释,讲出对这个事物的认识。他们写的其实不是批评,基本相当于一篇期刊发表的对具体艺术一般性的总论,只是没有注释而已。我只是把考古学、历史学和美术史变成一个大背景,发挥对图像的直觉力。发现越精准,命名就更精准,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解释也就精准了。由此,我建立了比较独特的批评风格,跟很多人写批评的模式不同。

羊城晚报:现在的一些艺术评论让人感到难以阅读,甚至有“文科黑话”的感觉。

尹吉男:其实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那套逻辑在起作用。觉得目前的艺术评论太学究化,缺少鲜活的观察,而且不太欣赏直觉力,那就是无效。批评不是总结规律,也不是综合概括。批评就是作出全新的解释,发出一点声音来,而不是对个别作品抽象出共性。

真正的艺术收藏家不是普通的投资家

羊城晚报:您曾说,“学习美术史要与美术评论联系起来,而且要做独立的评论”。艺术家与艺术评论家关系的理想状态是怎样的?

尹吉男:首先,评论家不能拿钱写作,特别是不能拿艺术家的钱。国外有两类批评家,一类是和画廊企业结合的,受画廊供养,他们当然会为画廊说话,画廊推荐的画他都要说好。

还有一些独立批评家,他们是为媒体写作的,不从画家手里拿钱,也不从画廊那里拿钱,而是从报纸媒体那里领取专栏稿酬。

专栏要好看,就必须有批评性,眼光锐利、文风犀利,他们一般都经过专业训练,稳、准、狠,观众看完展览以后是要看专栏评论的;其次是艺术杂志的批评专栏,是稍微有深度的平台。

有的画家开了展览,一看专栏评论说他的作品不好,甚至卷铺盖跑人了,一辈子不再当艺术家了。西方好的艺术评论就是这么养成的,媒体给了评论家一个空间,调动他们去批判,产生了很多好的结果。

所以说,当下需要一个像资助艺术家一样资助纯粹批评工作的第三方机构,有了这种机会与机制,艺术批评就能够转为良性。

羊城晚报:当下如何看待艺术批评呢?

尹吉男:其实很多人已经开始不太听批评了,他只关心能不能翻倍,投资能不能赚钱,基本上把艺术品当成股票。

真正的艺术收藏家不是普通的投资家。一旦投资引进来后,会导致艺术品不稳定,价格虚高,然后突然暴跌,跟股市一样,对艺术品收藏来讲,会缺乏安全感。

在某些时候,艺术跟审美没关系了,就是一个符号,代表财富,艺术好不好也没人关心。所以,艺术批评首先是被人情世故干掉的,其次是被资本干掉的。但如果资本控制艺术品,控制媒体,控制某个版面,这不是正常的艺术生态。

羊城晚报:您的两本“文化与艺术随笔集”的副标题都是“近观中国当代文化与美术”。一位学者在“近观”当下文化中,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尹吉男:这两本书基本上相当于文化速写,有点像战地记者到现场。我们很多时候电话采访、远距离采访、整理已有资料,这些都是不在场,是缺席的状态。在场状态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写作的要义。

比如司马迁在写鸿门宴的时候不在场,这就是最大遗憾。由于不在场,他会代入很多想象,才会有樊哙戏剧性的表现,感觉樊哙的讲话水平比张良还高,在谴责项羽时说的那番话很有水平,不太像是屠夫会说的话。这都是司马迁给樊哙编的,现场听到的绝对不是这些话。而在现场和近距离观察,可以为后面的研究提供更多的线索。

我觉得“在场”越多越好,但是现在手机、视频很快就把声音传过去,可传达人的质量是一个问题。是不是有效传达人?传达人可能不知道文化里最重要的、最新的东西,那就有点遗憾。在场是不可取代的,观察不能通过查资料查出来的。

羊城晚报:就像您在评价创作时所说的,在场感是最好的,书卷气反而次之?

尹吉男:对,创作上的“在场”非常重要。哪怕用隐喻象征的手法——如鲁迅写《故事新编》——都是在场状态。这是他写作的动力。他写的就是身边的人,骂的也是身边的人,这就是鲁迅的现场感,这个把握是非常重要的,与“舞台感”的写作有着天渊之别。

这就是伟大作家所干的事情,雨果写的《悲惨世界》《九三年》都是现场发生的,托尔斯泰写战争也是在场的,在场让他们写下史诗般的作品。

高质量“圈子”可以刺激个体思考、实践

羊城晚报:如今越来越多的历史学专业学者注意到图像、艺术的价值,对此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问题?

尹吉男:当研究社会史的人都在利用图像进行研究时,就变成了以图证史,图像只是一个辅助性材料,不是提问题的第一媒介,这跟我们理解的不太一样。

不论是政治史、社会史还是思想史、哲学史,如果核心仍然是通过文字来提问题,用图像来证明,那么这个逻辑化图像并没有其独立性。我希望他提问题起点是从图像提出的,而不是从文字提出的。因为文字本身就可以自证历史,比如说我们去看历史文献就可以解决,借助图像只是多了一个佐证。

有人评价我的文章时说,难以界定是政治史的文章,还是艺术史的文章。对我来讲不纠结,这是一体化的。因为我的问题是从图像中提出来的。

一个复杂观念的图像表达,能承载很多东西。现在的史学界、思想史界也做了很多尝试。比如李零对一些祭奠空间做过调查,可以说是对图像和历史关系琢磨最多的人,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去做截然的划分,因为这些都是他的研究对象。

羊城晚报:自2019年邀请到广州美术学院任教,您在广东已经“在场”了好几年。对广东文化建设有怎样的建议?

尹吉男:广东总体还比较开放、温和,特别在文化方面不是竞争状态。但在北京,文化精英都像在斗法,都是一浪比一浪高的,这种竞争状态也有积极的部分,人会处于昂扬、有斗志的状态。

潘公凯当年从浙江到北京的时候,他就感觉有差别:我们在杭州谈中国怎么样,到了央美都不谈中国,而是在谈世界怎么样。

广东有很多好的学者,但好像没有明显的学术圈或文化圈的概念。这个东西在北京是非常强烈的。

处在不同圈子的人可能会互相否定,但有的人会打破很多圈子,也有好多圈子被部分人共同拥有。这些圈子都挺有质量的,都会讨论国际化的话题。通过比较大的交流空间,可以刺激个体学者跨界思考、实践,有效打破一些学科壁垒。

文 | 记者 朱绍杰 梁善茵
图 | 主办方提供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校对 | 林霄

编辑:朱绍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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