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寿桐
大二的时候,我迷恋上了现代汉语的修辞学,整天翻阅各种书刊,盘索各种修辞语料,终于有一天发现了“确数修辞”。一般修辞用概数,或表夸张,如用“一百二十分的赞同”,或表估算,如“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
但我发现,用确数可以表示表达的精确和事实的确凿,如:“他一发急,体温一下子升高到38.32摄氏度。”我在老舍的《二马》以及张资平的作品中找到了一些例证。
在苏州东吴园南面一个叫作百步街的小巷子里,我到教我们现代汉语的李晋荃老师家,向他报告我的想法。李老师不时地扬起右手的食指弹弹香烟灰,同时点点头示意我说下去,眼神中带着明显的鼓励。
等我汇报完后,李老师先抑后扬:例句不够,阐释不力。但这是个好选题,再去找例证,然后从理论上说明为什么这样的语言现象可以算是修辞,而且是不是一定够得上算一个“辞格”。
然后李老师略带兴奋地鼓励道:你这就叫研究啦!带着研究的精神去学习,那是一种很好的境界,也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好好努力,会有出息。”李老师将“出息”的“息”字念成入声,令我感到非常亲切。那是我们家乡话的念法,李老师是江苏兴化人,与我的家乡方言相近。
这篇文章后来写了,语料好像还是缺了点,因而没有拿出来。但从此与李晋荃老师建立了密切联系。有一段时间,夕阳西下,凉风微起,我往往会南出校门,走进百步街,到李老师家的门厅谈天说地。
李老师有时会将他的修辞学研究新成果与我分享,记得他提出过,修辞的目标未必是表达的准确性,有时候就是要模糊其意。在他家里,我还巧遇过其他来访的老师,比如,苏州十中的秦兆基老师。
李老师一直鼓励我报考现代汉语修辞学方面的研究生,但当时招生数量极少,各大学某专业是否招生也常有神出鬼没之感,所以最终还是放下了,改报招生形势比较明朗的中国现代文学。每次回苏州,我都尽可能到李老师家里拜望。
李老师开玩笑说我从事现代文学研究是“二次择业”。此时,李老师早已不住百步街,但每当我走过百步街,还会想起李老师带着乡音夹着微咳的话:“百步街的街名就不属于确数修辞,因为这里的百步不是真的一百步,而是概数。”
李老师在业界最佩服的修辞学专家是南京大学的王希杰老师。我到南大,便手持李老师的推荐信拜访王老师。王老师知道我对修辞学感兴趣,非常高兴,说文学离修辞学最近,它们是亲戚,许多研究修辞学的人都同时喜欢文学。因此,李晋荃说你二次择业并不恰当,你可以在文学研究中纳入修辞学的方法。
王老师随即赠送我一本从修辞角度研究朱自清散文的书,用事实和成果说明文学与修辞之间的密切联系。我看到那本书是一本合著作品,参加者还有蒋荫楠老师。
王老师拿出笔来要签赠此书,但着笔踌躇,乃持笔说明:你是李晋荃的学生,我和李老师关系很好,也就当你是我的学生;那我就对你作学生称呼,直呼其名,你不会介意吧?我赶忙说,老师不见外,那是学生的荣幸。于是,王老师直接签署:朱寿桐留读。王老师将书郑重交给我,说,这是免修辞的称呼法。
此后,王老师每有著作,即会题赠一册,然后非常低调地投入中文系的信箱。每次取得这样的赠书,打开来看到王老师依旧“免修辞”的签署,心里就涌上一份温暖的感觉。
要知道,那时候据说王老师有了“怪癖”,路上遇到熟人目不斜视,也不打招呼,甚至不接受别人打招呼。在这样的情形下,王老师仍然视我为他的学生,我感到有些自豪。事实上,我在系里系外每次招呼他,他都报以微笑与点头。
世事蹉跎,人生颠沛,我离开南京来到澳门。去向王老师辞行,王老师说了很多话,这次说到了嘴角露出白沫。他反复叮嘱我,澳大中文系老主任程祥徽先生是一位很有学问同时又很有学德的学者,让我到澳门以后第一时间拜访他。
我到澳门以后诸事繁忙,并未在第一时间拜访祥老,第一次见到他倒是在澳门基金会召集的一次会议上。祥老西装肃然,领带俨然,举止风雅,笑容可掬,说起话来刚劲有力,条理分明,且语含幽默,舒徐有致。第一次见面,我们谈得最多的便是王希杰老师。
在学术界,常见学者间的相互轻蔑,所谓文人相轻;偶尔也见得学者间的相互抬爱,所谓文人相亲;但还没有见过像祥老这样不遗余力地赞赏和高评一个在资历和年龄上都属于相对晚出的学者。这一方面说明王老师的学术深湛,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祥老的豁达大气。
祥老立足于修辞学,学术研究渐趋广泛,但常能将修辞之学运用于社会语言学特别是澳门社会文化的语言学探讨。他的关于汉字在澳门的运用“繁简由之”的学说,试图说明汉字的繁简之别不过是一种文字使用的修辞,使用者应该择善而从。
此观点在澳门语言学界和澳门文化界广受好评,在文化、教学实践中备受欢迎。澳大中文系的博士论文答辩,每遇到研究生论文由被动的繁简转换导致诸多文字有违规范的情形,这时我们的教授就呼吁,响应祥老的文字观:“繁简由之。”用简体汉字写的论文就不一定转成繁体。
祥老走了,他的学术观点留驻人间,留驻澳门,连同他的许多传说、佳话,成为澳门的精神遗产和学术遗产。介绍我认识祥老的王希杰老师也走了,他的免修辞签署留下了他鲜明的个性和不事修辞的人格风采。
还有介绍我认识王希杰老师的李晋荃老师也走了,他的百步街,以及关于百步街的“百步”不是确数的叮咛,依然留驻在东吴园幽静的南门,留驻于我学术记忆的深处……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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