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荒田[美国]
日本著名女影星树木希林（1943-2018）晚年多事，左眼失明，右乳切除，全身癌症复发，但她十分达观，关于死亡，淡然道：“已经结束了，那就结束吧，只是好不容易长出的皱纹，实在是可惜了。”
我是在社区中心的游泳区想起这句话的。那一刻，坐在桑拿室，透过玻璃门看到外面。游泳池里定期举办的集体健身操刚刚结束，参加者一个个水淋淋地往更衣室走去。
清一色的老人，以女士为主，虽然泳装保守，但肢体上的皱纹无从隐藏（其粗与深，夸张一点说：足以摔死蚊子）。是的，论肉身的“坦诚相见”，这是最佳场所了。
讨厌的皱纹，可以说是生命的垃圾。老了，肌肉短缺，血气短缺，精力短缺，偏偏皮肤太多，覆盖全身之外还有剩余。
如何摆布？尽量往脸部、颈部、腹部堆。游泳池里最引人注目的“皮肤富翁”，是一位年轻时超胖的老先生。他减肥后，腹部和四肢有如倒空的米袋，一片片皮肤晃荡，蔚为大观。
皱纹，谁喜欢呢？若它可供炫耀，而不被消灭，普天之下，80%的化妆品业，100%的面膜制造业，70%的整容业，怕要关门大吉。不过，总得承认它是“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你让豆蔻年华的女子长一脸皱纹试试？
既然是日积月累的结果，那就不妨和其他靠时间造就的东西等量齐观。
从牙牙学语到戴上博士帽，从不名一文到腰缠万贯，从洞房花烛到儿孙绕膝，从不识之无到著作等身，从幼苗到参天大树，还有，海平面升高，冰川消融，村庄清空……无论好坏，都不可能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的魔术。
而且，我以过来人之眼，审视“老”出来的气象，只要排除价值判断、美丑标准，就不能不惊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岂止皱纹。一些人，活脱是肉山，体重往少里说也有120-150公斤。小腿以下无肉可长，伶仃而顽强地支撑身体。在游泳池里移动，活像航空母舰。
造这样的庞然大物，需多少汉堡包、炸薯条、比萨饼和可口可乐？皱纹亦然，如果人生是唱片，纹是命途，你所身历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都雕刻于此。
如果人生的山岭，皱纹是棱，是脊。光阴以雨，以雪，以风来塑造多少年，才成就这般深刻、繁复的面貌。
如果人生是一马平川，光滑如绸缎诚然美丽，可是，你不觉得肤浅，缺乏景深吗？原来，皱纹是用来补救“油光水滑”的短板的。
皱纹来得“好不容易”，如要祛除，温和的改良主义，是护肤品、手术之类；更省力的是照片的美颜软件。激进之法呢？一次过的死亡，够干脆了吧？
树木希林偏不选一了百了的捷径，为的是不浪费千辛万苦才攒到的皱纹。以斗士的姿态，向晚期癌症挑战。而她，又不是抱必胜的信念，而是成固欢喜，败亦无怨。
这该是老人对待疾病、衰老的最佳方案了。接受生命进程不可逆转这一事实，然而不自卑、不松懈，努力活着。他们在池中，摆手，踢腿，扭腰，比普通人、年轻人付出十倍的能量。
只限六人的热水浴池，如果泡三位巨人，就可以剥小林一茶的俳句：“梅雨季/鹤的脚/变短了”，这样描写：池子水涨一尺。一位曾患中风的老先生，被护理员搀着，到了池边，再开动小型起重机，被吊起，放下去。他在水里缓缓移动双脚。神情虽漠然，但场面悲壮。
想到这里，为自己能够和众多在皱纹方面资本雄厚的老人看齐而欣慰。就这样好了，对皱纹实行无为而治，让它与平和的晚年相伴。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编辑 | 孙旭歌
校对 | 谢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