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仕忠
我是王季思先生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从1986年秋到1996年春,我自读博士到留校,追随先生度过他人生最后的十年。
如今,先生离去已将近三十年,近来读亲朋所写忆念先生的文章,恍然间觉得先生那蹒跚的身影似乎并未远去,令我有重闻謦欬的感觉。于是掇拾思绪,写下我的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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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博士时,先生已年过八十,但仍然写了多篇超过一万字的论文:大多是自己列出提纲,然后通过讲述,与助手、学生合作撰写。我也曾根据先生的提纲与讲述,为他整理过两篇论文。
年过八五之后,先生还通过口述,写了一些短篇论文。最后的两年,则是在家人和学生陪伴下,写一些随笔和回忆文字,从千余字到数千字不等。
这些随笔中,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篇,一篇是《我的老年心境》,另一篇是《祸福交乘冤亲平等》。后一篇,看题目,我以为会讲“宽恕”,或是像鲁迅那样的“一个也不宽恕”,先生却说:“我感激那些信任我赞助我的同志,也不忘记那些从反面激励我前进的朋友们。”
至于诗词短章,是先生一直都在写作的。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连口述散文也变得艰难,但每年春节仍然自拟春联,在元旦时吟咏新篇。
甚至当他只能卧床,连翻身也不方便时,仍在床榻上吟咏诗句,让守护在身边的儿女记录下来,有时候也寄给朋友看,如林芷茵先生就收到过“半章”诗篇:“世味尝来惯,浮生认不真;药医不死病,佛渡有情人。”虽谈不上是华美的辞章,却依然可见不老的心声。
所以,先生的小女儿小雷说:“爸爸的最后几年,有意识地用诗词文章来证明他的生存。”
我对小雷的说法深有同感。记得有一次我陪侍先生散步,他说,脑子要经常用,夏(承焘)先生晚年不写文章,脑子很快就退化了;我因为经常写些小文章和诗词,所以现在脑子还能转动。——夏先生晚年深受病患困扰,但心态的“放平”,可能加剧了老年痴呆蔓延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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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先生在晚年仍然努力吸收新的思想与知识,十分乐意与年轻人交往,感受那些勃郁的生气,因而在暮年仍焕发着生命的活力。
1989年6月,我们三名博士生毕业。一个月后,先生退休,从此不能再招学生,但黄天骥老师仍然恭请先生来指导学生。
那时先生行动已经不便,说话乡音更重,写字手抖,但不仅继续校读《全元戏曲》十二卷,完成编纂,而且对学生、对来访的年轻学者、对于团队建设,都是认真地提出指导意见,并一直保持着写作状态。
先生在给上个世纪40年代一同参与抗日演剧的林芷茵的信中说:“我去年暑假后也已退休,但《全元戏曲》有待完工,同时也还写点小诗短文。我以三句话自约:即退而不休,动而不劳,衰而不落。偶然写点东西,可以克服老年人的失落感。”
王先生对学生的关心爱护,对后学的奖掖扶助,更是众所周知、众口一词的。
他早年深深受惠于吴梅(字瞿安)先生,甚至在逃婚时曾住于其家;瞿安先生则藏书任用,悉心指导,竭力推荐。所以王先生对学生、晚辈一向宽厚,通常是先肯定鼓励,再批评建议,并且十分关心学生的生活,逢年过节时经常请学生到家里吃饭。
由于表扬多而批评少,看起来似乎是只说好话而不作批评。王先生说,学生资质有高低,老师的责任,是让学生有所进步,不必要求皆有成就。
有一次,上海戏剧学院召开会议,寄函给先生,请他推荐人参加。由于当时中大的老师们都有事不能去,先生说:那就让仕忠去吧。——你还可以顺便回家探望父母。我听得先生此言,当时眼睛就湿润了。
黄天骥老师说,先生的女儿曾经埋怨:“爸爸就是爱学生,不爱子女。”先生嘿嘿一笑,不作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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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后期,我去北京访书,拜见师友时,有师长对我说:“你们王先生是圣之时者。”——黄天骥老师也在文章中记述了他曾听到同样的话。——“圣之时者”,原是孟子评价孔子的话,说他是圣人中最识时务的。
先生年轻时就接受“五四”新思想,勇于抗争,有叛逆的精神。
他以注五经的方式注《西厢》,关注底层的通俗文学,本身就是这种新思想的体现。所以,跟上时代,与时俱进,是他毕生的追求。直到经历“文革”,才开始有所反思。
先生的反思与自我批判,大量散见于晚年的文章与交谈中。
1981年9月,先生请助手根据他提供的资料完成了一篇《王季思自传》,经过先生审定,发表在《文献》第十二辑,先生特别在文后加了一段附记:“……问题是传文对我过去走过的弯路,如学术工作中的贪多务博,主次不分;在十年浩劫中的随风俯仰,缺乏定见等,没有指出。”
这篇自传随后收录到《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先生又将“在十年浩劫中”改为“在历次运动中”。
1993年,中山大学举行“庆祝王季思先生从教七十周年大会”,大家纷纷赞扬他的成就与贡献,先生却在致答辞时说:“在这条道路上摸索前进的时候,我也经历过一些坑坑坎坎,也走过一些弯路,写过一些错误文章,既批错了自己,也损害过别人。”
我们可以看到,王先生在晚年对自己的过往,是不停地检讨自责,不断地自我批判,反复地声称“过去走过弯路”“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失去了独立思考”,每每表示忏悔。
他其实“毕竟是书生”,我们却从来不见他有过一丝一毫的自我辩解,既没有原谅自己的过错,也从来不曾有推诿于时代、潮流的话语。
他的大儿子王兆凯更是直言,王季思与陈寅恪走的是不同的道路。1954年秋天,王家搬至东南区一号的一楼,与二楼的陈寅恪成为邻居。
这是一栋独立的别墅,旧称“麻金墨屋”,原住一户。后加墙作隔分,住两户。陈家住二楼,从北面大门进,出门左转有一条白水泥路,东至大路。
王家住一楼,从南面的原后门出,另有一条小道出行(今已去掉,连成草坪),接南侧小道,经小道折往东,才能至大路。
2011年时,有记者问王兆凯:“两家关系怎么样?”时年七十九岁的他答道:两家关系,《陈寅恪最后二十年》一书的作者不是写了嘛,“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而据黄天骥教授回忆,“当年,我去拜访他,他常提醒我说话声音要轻一点,以免影响楼上的陈老先生。我知道,他对陈寅恪教授由衷地敬佩。”
一个人的人生,漫长而又曲折;一个人的思想,经历过动荡岁月,必会如过山车那样高低跌宕。
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大浪中,是如此的卑微与渺小,如果不能看到人生的起伏波动与特定时代的关系,如果不能完整地看到全过程,恐怕都不免会失去真实。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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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孙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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