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焱[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广东省国学学会会长]
与邱江波老师相识那年，我刚大学毕业，他时任中国新闻社海南分社社长。我幸运地争取到了去海南分社实习的机会，邱社长是我的指导老师。没想到这两个月的师生缘竟蔓延了20年。
人生漫漫，人生的列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这20年来，老师生活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他一直坐在我的列车里，从未离开。这次老师的散文随笔即将出版，嘱我这个学生为之作序。我迟迟未有动笔，不知怎样懂他的文字才配得上这份殊荣。
老师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在一个清贫但充满温暖的家庭中长大。他的亲人像野百合花一般默默无闻，却勤劳善良，团结向上（《故乡的野百合》）。亲人们给不了他太多，却给了他无条件的爱。小时候，无论他的脸多脏，妈妈都不嫌弃，用手捧着他的脸，帮他洗脸，帮他擦眼泪，甚至帮他擤鼻涕（《希望摸到您温暖的脸》）。儿时岁月，在他的笔下，有如故乡的酿米酒，浅浅的心醉，浓浓的回味，令他魂牵梦绕。阿德勒说：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家的温暖，仿佛天上的一双慈爱的眼睛，抚慰着他人生中不期而遇的各种荒寒。
42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惴惴不安参加完高考后，回到了小村。父亲指着东边土墙挂着的崭新犁辕对他说：“儿子，我已经为你做好了一套崭新的农具，就等你从我肩上接过这个家的担子。”他纵有千般不服，但也非常清楚，如果当年等不来乡村邮递员靠自行车骑行30里山路送来的那一纸录取通知书，他将不会获得第二次机会复读再考。好在，命运终于顺从了他的倔强。背着行囊告别村头送行的亲人，他踏上了无尽天涯路，由当年那位在密林中踉跄行走的瘦弱农家少年，成为一名仗剑天涯、对视青山、独挡一面的著名记者。
老师是真正见过世界的人。他造访过30余个国家和地区，亲历过多场国际历史重大时刻。工作地点横跨半球，天南地北，几经变迁。他走了那么多路，见了那么多人，经了那么多事。不同于哲学家对抽象的关心，也不同于文学家对想象的关心，作为职业记者，他更关心的是他在人生旅途中遇到的一个个真实而特别的人，一桩桩具体而有意味的事。我常感叹，他这一辈子的人生宽度，相当于我几辈子。他这些经历，在这本随笔集里用白描克制的文字一一记下。
2006年，在美国西点军校的战争博物馆，他见到了美国保存的日军投降书，并用速写镜头还原了那段不能遗忘又不堪回首的历史（《你见过日本投降书么？》）。2007年，他在华盛顿目击了一场大约25到30万人参与的大规模反战示威，他看到被逮捕者大义凛然，面带微笑，还一度因人数过多不得不排长队安静等候警方押解（《亲历反战大游行》）。2016年，他跟随领导去比利时访问，和布鲁塞尔连环爆炸案擦肩而过，他看到一个满街装甲车、防暴警察、高度戒备士兵的欧洲。（《和布鲁塞尔恐袭擦肩而过》）
真正见过世界的人，会有怎样的世界观？ 作为一位名记者满世界作现场报道，别人看到的是光鲜亮丽，而他内心感受到的，则常有浪子般的漂泊感和浮萍般的无常感。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打在一个人一生中的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这本随笔集的整体色调是明亮的，里面有对亲友们的深爱，有对生活奇遇的感恩，有对大千世界的品味，有对大事件的豪情，有对大自然的赞叹。而在这些明亮的背后，似乎又藏着欲言又止的苦难、隐忍和挣扎。但穿过这些暗淡，又能看到真诚的希望和力量。
大自然，是老师生命当中最智慧的启迪者和最温柔的倾听者，因而也成为这本随笔的重要主题，故乡的野百合、村头的银杏树、大提顿的牧歌、致命喷发的黄石喷泉……它们都有着深邃的精神力量。在与自然相处的篇章中，我们不仅能看到他对天地之大美的顶礼，更能听到他内心深处的独白。
在《穿越黑暗》中，他唏嘘：“苦难是人生的必修课。……人生中关于苦难的课，你永远别想逃掉。非常庆幸自己从小高密度地承受苦难，因而在平淡的日子，我能够好好呼吸清新的空气，能够尝到河水的清甜，闻到稻谷的芳香。经历了城乡转型的痛苦，我能够感受到茫茫人海之中，温情和关怀，纯朴和善良。”在《西弗吉尼亚的秋天》中，他吐露：“有这样一片原野，远离尘世，远离喧嚣，在梦境中反复出现。当我身心疲惫，当跋涉的我累得挪不动腿，当我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我眼前都会浮现。……曾经年轻的我们，从无知出发，经历青涩，多少次摔得头破血流之后，来到梦中的那片原野时，不觉两鬓已经斑白，那些原来不愿舍弃的一切，此时都象秋叶一样飘落，可是我们也正好从疏朗的枝桠间看到了一片开阔。”
《菜根谭》言：“静中静非真静，动处静得来，才是天性之真境；乐处乐非真乐，苦中乐得来，才是心体之真机。”从悄然无声中所得来的宁静，不能算是真正的宁静，从嘈杂喧闹中得来的宁静，才是真正的宁静；从未体悟过痛苦的快乐，不能算真正的快乐，由痛苦升华而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老师行走天南地北，历经沟沟坎坎，竹杖芒鞋，披荆斩棘，对人生的苦难和人性的幽暗有着极清醒的认识和极深重的感悟。他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他看清了人生的荒唐，却仍然会心一笑。由消极进化而来的积极，才是真正的积极，想必，这就是真正见过世界的智者的世界观。
即将步入耳顺之年，回望行走天涯的浮生往事，老师深感沧海桑田亦不过是一段踏歌而行。沧海，是金戈铁马，是四海为家，是英雄逐鹿的大场景、大时代。桑田，是宁静山林，是小溪潺潺，是告别万里征途后的后山半亩方塘，一季稻菽桑麻。老师一生奔走，激流险滩，阅尽千帆，可谓浮生；而在这漂浮的人生中，他不忘结绳记事，以最质朴的心，感恩生命中的真诚与慈悲。愿以此本《回望 且寄浮生》，举杯敬所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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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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