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文化,虽产生于南隅却自成一格,且各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辉煌。但长期以来,它在中华文化中的地位却颇为尴尬和无奈。在唐诗中,它是贬谪之所,蛮荒之地,瘴疠之乡;而在一些学者的“他者”建构中,岭南的主体话语更是长期缺席,从而造成千百年来岭南形象被遮蔽,被误解,甚至被妖魔化。新世纪以来,粤地学人也为建立“岭南学”作了不少的努力,广东人民出版社更是先后推出了“岭南文库”、“岭南书系”等200多种书。但总体来看,岭南的主体文化话语尚未确立:一是这些岭南文献大多属于资料整理,且基本沿袭旧说,考证较为粗略。二是缺乏理论上的概括提升,也缺乏主体文化话语的发现与建构。最近,读了广东高教出版社出版的陈桥生新作《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觉得这是一本别开生面、识见不凡,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书。
《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不但颠覆了人们对唐前岭南文明的偏见,而且展现了作者试图建构岭南主体文化话语的学术野心。它一方面缕述、考证岭南的“贬谪文学“现象”,以及中原南下文人在岭南的文化、经济等方面的贡献;一方面又展示了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融、互动与碰撞。这样的思路、框架和学术视野,我们在以往的同类著作中尚未见过。正是在这样的二维空间中,陈桥生“发现”了岭南历史进程中许多在过去被忽略的闪光点,同时挖掘出潜沉于历史深处的生活细节。更难能可贵的是,陈桥生还“建构”了一条清晣的贬谪文学路线,从两汉时期岭南最早的学术中心广信到杨孚,从谢灵运的南迁及影响,到顾迈、沈怀远、张融、范云、阴铿等人的传承发扬,最后在江总手中完成了岭南文学形象的最初建构。这是何等大胆的文学想象!因为在以往关于岭南文学的认知中,人们一般都认为唐以前岭南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在,陈桥生沿坡讨源,通过细致的实证分析,指出:“从范云、阴铿到江总,运用永明新体诗的形式,南朝诗歌的抒情技巧等,从岭南这片尚未进入主流文学视野的自然风物中选取题材,状写由岭南山川激发出的独特情怀,灌注以岭南流寓生活的切身情感体会,从而使作品别具生面,声色与风骨兼具。”正是北方文人的流贬和本土文人的参与,共同促使岭南迎来了一个文学的时代,并第一次在主流的文学书写中树立起岭南的文学形象
如果说,试图建构岭南的主体文化话语,体现了陈桥生的文学想象和学术野心,则学术方法上以小见大、以细见深;文化传承上的史、思、诗互证,特别是作者研究的对象是历史上的岭南,但他却能弥纶群言,精研一理,既不拘泥于旧说,不执着于一隅,又能投入自己“移民”广州20多年的切身体验,并抱着理解之同情的态度,以现代的眼光来视审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这体现出了陈桥生的立场、史识、诗心和学养。
先说学术方法上的以小见大、以细见深。陈桥生在爬梳剔抉唐前文明进程的历史脉络时,既有开阔的视野,宏观的把握,又能见微知著,且有知识考古学的细致严谨。这样,他往往能够从小处落笔,追根溯源,从细节开掘出大境界,并由此赋予材料以新的意义。举例说,一般人对“枸酱”这种食物可能不太留意,但陈桥生不仅发现了它的意义,而且大书特书。在“陆贾两使岭南”这一章中,写到唐蒙出使南越,南越人请他吃“枸酱”。陈桥生先考证“枸酱”为何物,继而写唐蒙由“枸酱”而制订出“制越”之策,再写到“枸酱”在汉越文化交流和经济贸易中的作用,从而获得这样的启发:政治上的隶属归附需要强大的实力作后盾,而日常文化生活的交流却无孔不入,无法隔绝。再如第二章“西汉徙合浦”,作者从《汉书·王章传》简短的五百余字记叙中,推断出其时采珠业与贸易的盛况,由比牵出“合浦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大文章。类似这样的例子,书中还可举出许多。在《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中,陈桥生以个人的体验,循着唐前岭南的人文路向,深层地挖掘岭南地理深处的历史精神蕴涵。他试图突破地域、时间的界域去思人类之所思,并以常人的目光去注视万象万物,去接近历史的真相。但是,人文历史并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突破时空的思考也需有所依持。而历史,它既是精神的、心灵的,也是物质的、现实的。它总是以各种有形或无形的形式,凝结于特定地域的深处,并呈现出文化的独特性形态。因此,一个优秀的学者在进行人文地理的挖掘时,他除了要融进自己的人生感悟,投注进穿透力极强的史家眼光,他还要具备细致观察事物的能力,并善于抓住人文地理的内在纹路加以描绘。由于陈桥生在考察唐前岭南文明进程时,挖掘出许多没有诉诸正史的历史传奇和历史背影,抓住了沉潜于历史皱折处的各种文明碎片,筑构了许多或伟大或平凡的人文景观。这些历史的段落和文明的碎片往往不被主流文化所重视,也常常为一般人所遗忘,但它们蕴涵着丰富的人文信息,因而往往最能打动人心、引起人们精神上的共鸣。
《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在学术方法上的另一个特色,是史、思、诗融汇贯通,即通过以诗证史,或是以诗言思,通过感性而具体的历史还原和诗意沉思,去建构一个文化诗性的范本,并由此体现出民族文化生活的性灵,去激活一种自由浪漫的人格精神。应当说,在这方面,我们的前辈学者如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等,已经为我们开辟了一个优秀的传统,他们无论是“以诗证史”或是“以史证诗”,都试图以诗去筑构历史的氛围和再现历史人物的心灵世界,或从历史出发去建构诗的文化精神范式。作为北京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的博士生,陈桥生腹笥丰厚,他的学养、知识储备、史识是足够的。难得的是,陈桥生能接续我国“以诗证史”的优良治学传统,居然能将学术著作写得如此妙趣横生、摇曵多姿,有情有趣且有味。他不仅在“绪论”和“余论”里将一批批被贬文士比喻为一只只南飞的鸿雁,描述其“肃肃振羽之声,犹在耳畔回响”的情状,更是在行文中,随处穿插进诗性的笔致。如写到杨孚,说“岭南天暖无所见雪,而竟可以随杨孚而至,那还有什么是不可以随之而来的呢?”写谢超宗:“一代文宗谢灵运带着他的绝妙文辞,远遁于岭南,而就是短短的二十年时间,从岭南又走出了一个文采风流的谢超宗,能不令人生发‘灵运复出’之叹吗?”像这样富于文采和情趣的议论抒发,乃至“闲笔”、“逸笔”,在书中随处可见。这些妙处横生、略带调侃意味的闲笔逸笔,一方面可见出作者的文心;另方面也使得该书既有史的厚重严谨,有思的深邃邈远,又有诗的灵动飞扬。
总体看,《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不论在选题、学术方法,还是识见和对材料的挖掘,以及理论视野和书写的方式,都是岭南文化研究的拓展和推进。之所以能达到如此的高度,一是陈桥生有发现问题的能力和建构岭南文化话语的雄心。二是陈桥生研究的虽是历史,但他立足当下,对现实有着深切的关怀,而现代性的眼光和意识,更使《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具有一种居高声自远的宏阔学术视野。三是陈桥生有扎实的史料功底和深厚的学养,他同时也善于倾其篋内所有,对史料进行理论上的概括与提升。在此意义上,《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对于岭南文化的研究,可以说是有益之津梁,有着诸多启发性。近年来,我们一直在倡扬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创新,强调文化的自信,笔者以为,《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正是这样一部既能提升我们的文化自信,又能在文化的创新上给予我们启示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