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图/新华社
乡下种菜的外婆有时会遇上地里的菜在产出旺季却卖不出去的情况,她可不像有些性情惫懒的菜农,任菜烂在地里,她会将这些菜做成干菜。
春天,外婆要做马齿苋干。外婆将绿油油的马齿苋挖回来后,一一用线串起,又将线缠绕在她自制的圆竹框上,悬挂在晾衣服的竹竿上风干。晾晒中的马齿苋,看上去很像某个森林之神的加冕王冠,或者是燃烧着绿色火焰的风火轮。
春天还可以做笋干。外婆家有一片竹园,产的是那种杭州人做油焖笋的细管竹笋,长一尺半,形同如篆椽巨笔。笋不能不挖,这关系到控制竹林密度、保证新竹的营养与通风,但挖起后三日没吃完,笋就从尖梢开始长锈斑。所以外婆都是连夜便将上百只笋去壳,剖成细条,煮去涩味,滤去水分,码盐,放在竹匾里吹干。
夏秋之交,外婆更忙了。长疯了的豇豆要做成豇豆干;比腰还高的莴笋,要砍回来削皮切长条,做莴笋干;快拉秧的毛豆,要连枝带叶地砍回来,准备做毛豆干……
这些劳作中,很最有意思的是做豇豆干和莴笋干。半人长的豇豆一头用线穿起,高挂在有穿堂风的地方,就像世间最精巧的珠玉门帘,绿色的、乌绿的、绿中发紫的,仿佛能听到它们琳琅撞击的声响;莴笋在晾干时会散发出浓郁的清香,趁外婆不注意,小孩们扯下两根来尝,比爽脆的鲜莴笋好吃多了,韧中有脆,脆中有韧。
外婆剥完十几斤毛豆,整个指甲都是乌紫发黑的,毛豆干还要在炭火篾子上细细地烤出豆香,搞得到处都是炭灰飞舞,母亲就会抱怨外婆:“干菜虽好,弄起来烦累,你有清福不享,闲下来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婆婆一样,去打打麻将呢。”
外婆淡淡地说:“浪费宝贵的出产,土地爷要生气的。过日子,有春日酥暖,也必有大雪封门,干菜总会派上用场的。”
没想到,冬春之交的这场疫情来袭,外婆的干菜真成了香饽饽。外婆一听说在外工作的孩子们被困在各自的小区,实施两天才能出入一次的居家管理,立刻将贮藏的干菜分成几份,快递给他们。收到干菜时,只见那马齿苋灰绿,笋干浅黄,豇豆干乌绿,毛豆干碧青,莴笋干竟然也被外婆细心盘成蚊香状,一向泪点很高的孩子们都忍不住眼眶发涩。
外婆年轻时读过高中,曾在村小做过代课老师,她还在快递箱子里,附上字条,建议孩子们:“赶紧多学门手艺吧,紧急情况下可以让你活得更定心,就像家里有干菜储备一样。”
家中的一位表弟,倒是深得外婆真传。他职高毕业后在饭店学徒,主要当配菜工,也帮忙吆喝传菜。这份工作没有太多技术含量,他那些年轻伙伴们下了班都喜欢窝在宿舍里吹牛、打牌。表弟却一得闲便从饭店骑车去西湖边逛。
15分钟的路程,沿街都是普普通通的街道和小区,但春天里也是梅香扑鼻、玉兰高擎。表弟还跟西湖边打太极、跳广场舞的老人家聊天,学了一些杭州话。
不到一年时间,这饭店周围15公里的范围内,哪儿有图书馆,哪里有大型超市,哪里有茶楼,哪里有干洗店和排长龙的点心店,他都摸得一清二楚。饭店里的小伙伴嘲笑他:“你做着配菜工,却有一颗送外卖的心;也许你小子志向远大,还想在杭州城里开专车呢。”表弟只是笑笑,也不反驳。
但这次杭州抗疫期间,老板退了新年期间所有预订的酒席,打算做外卖和生鲜配送,至少得把店里的存货消化掉,以减少损失。表弟就成了完成定订单最多的人。十天后,阿里巴巴旗下主营生鲜品牌,紧急招聘配送员,许诺可以在疫情期间给予较高工资,等疫情过去了还可以回原单位。表弟也又成了店里第一个应聘的员工。
他提交了一份申请书,讲明自己对杭州西湖区每条“毛细血管”的熟稔程度,并强调“杭州话若有四级考试我也可以通过”。当天下午,他就被录用了。饭店老板承诺:“你先去好好干,宿舍铺位我给你留着,员工餐你也照常回来吃。”
表弟还跟他做英语培训的姐姐建议:“你英语那么好,为什么不趁着这段时间,没法线下上课,好好接几本书回来翻译?或者接点字幕组的活计?别嫌报酬少,这就好比外婆攒干菜,她自己也不知道哪天派上大用场,可总有一天,这些干菜的好滋味和香气,是可以俘虏人的。”
他姐姐只瞪大了眼看他,眼前这位戴着头盔和口罩的20岁男孩,已然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