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太过简单,与笔墨宣纸相伴六十余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大自然和画室中度过。从少年时期的狂热临摹到后来四处写生创作、出国留学,再从西方回到东方。我如同一名虔诚的信徒,感恩那片赋予我艺术生命的圣土——江南山水,将她的大美呈现给世人,是我这个水乡游子这辈子唯一的使命。
——杨明义
我访谈过一些艺术大家,有的像只鹰,翱翔天高地阔,志存高远;有的像条鱼,遨游江河湖海,我行我素;唯有杨明义更像是一棵野树,扎根在生命的原乡,与那方生他养他的水土一起感受风雨雷电、斗转星移。
——吴树
对话人简介
杨明义:当代中国著名画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新水墨水乡国画创立者和领军人。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作品入选全国美展和亚、美、欧等地重要展览40余次,出版各类画册、文集40余种;代表作:系列水墨画《江南百桥图》、《水墨水乡》、《发现周庄》、《画荷》等,获吴冠中、黄永玉、李可染、叶浅予、亚明、程十发、陈逸飞、陈丹青先后撰文高调作评,其中多幅作品获国内外艺术专项大奖,并被中国美术馆、中国国家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伦敦大英帝国博物馆、白俄罗斯国家美术馆、新日本美术院等中外著名艺术收藏单位永久列展,并被美国前总统布什、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等世界政要和著名国内外艺术品收藏家珍藏。
吴树: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文化学者、影视编剧。代表作:长篇报告文学《中国文物黑皮书》三部曲(《谁在收藏中国》、《谁在拍卖中国》、《谁在忽悠中国》),分获“亚洲周刊”十大好书、“中国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中国教育启示录》两部(《谁输在起跑线上》、《天骄之殇》);电影剧本集《阿门》。所编多部电影电视剧、纪录片先后于央视及世界多国电视台播出,获多项奖励和荣誉。
作者与杨明义在画室
我与明义先生是在一次朋友的饭局中相识——一头长发、一脸络腮胡、不修边幅,活脱脱一个流浪艺人的模样。交谈间我忽然记起多年前在一次与吴冠中先生交谈时,他曾提及过苏州有一位很有个性的画家专注江南水乡,画了很多各具特色的江南古桥。问之,果然就是眼前这位了,于是便有了我与他的第二次握手。
明义先生的家距我的京南寓所不远,东去十几里路便到了他的私家豪宅。看上去眼熟的江南风格院落小巧玲珑,错落有致的房屋结构在钢筋水泥丛林中显得大气别致,主人面露几分得意,说此屋是自家设计的,曾获最佳专业设计奖。
走进前厅,正堂悬挂着集自泰山经石峪《金刚经》摩崖刻石拓片——“能见大义”,隶书字体,为民国旧作,是朋友在日本拍卖会拍下送给他的,想来也是合了主人名讳的蕴意。画室在二楼,斋号“白居”,正墙悬挂吴冠中先生题写的雅书——“近日楼”,两边是诺贝尔文学奖获主莫言先生的题联——“能见大义,可听微言”。对此,明义先生自释:“守常、守恒、守道为大义!”
画室够大,桌上铺了一幅尚未完工的巨幅山水画,他告诉我是某机场为元首贵宾室订制的。看了会儿画,落座南窗茶座,我们摆起了龙门阵。
师出无名却有名
“杨明义是我好久的忘年之交。他刻过木刻画过画,还做过许多其他的美术工作。这几年他忽然画起一种美妙的江南风景来,具有某些前辈作品的素质,而又完全是属于自己的风格。”
——黄永玉
“这三十年杨明义是怎样的一步步地攀登艺术高峰的?是天才?是机遇?应该说天才和机遇都是有,但主要是他刻苦、真诚、磨炼和近乎虔诚的寻师访友、取百家之长、听逆耳的良言、悟艺术之真谛,努力创造自己的画风,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陆文夫
1985年,杨明义陪同黄永玉(右)、丁聪(中)在凤凰城写生
吴树:在中国,一般跟“艺”有关的行当大多都讲究师承关系,借用一个词汇叫做“师出有名”。江南画界才子辈出,自西晋开始,历朝历代骚人墨客江浙人士占半席以上,现当代水墨画派领军人物更是大师辈出,不知道您出道之前是否拜过哪位名师?
杨明义:经常有人问我,你从小喜欢绘画,是不是有家学传承?谁是你的启蒙老师?其实都没有,若非要说渊源也许与我父亲的行当多少扯得上一点边。父亲是开毛笔店的,小时候家里地上、桌上到处都是毛笔,随便捡一支铺上纸墨就可以画画。
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功课不好,每天想的是到学校去画什么画?读什么闲书?很少去死记硬背长分数。1958年,我考上苏州工艺美术专科学校,有幸成为著名画家吴养木老师的学生。记得第一次上课时,根据吴老师分发的一页古代松树的图稿临摹作业,我随意按照树样画了一遍给老师看,竟得到先生的赞许:“大灵、大灵!”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对学习古画有了信心,从此废寝忘食勾摹古代名画一发而不可收。
吴树:据我所知,除去学生时代的启蒙老师之外,您还拜过不少中国泰斗级画家为师,如黄永玉、吴冠中、李可染等?
杨明义:严格从中国传统意义上讲,拜师需要举行一定的仪式——拜师酒、拜师礼,我与那些前辈大师们多半邂逅于一个特殊年代(文革期间),别说是行拜师礼喝拜师酒,就算是聚在一起多谈几句艺术也会被视作大逆不道。
1963年我被派去南京中山陵参加美术培训班,教室借用下山休假的傅抱石、亚明、钱松喦等大师的画室,抽屉里还留下他们未完成的画作。用亚明画桌的是一位刻板画的同行,经常抓起抽屉里的画纸去上厕所,我看着心疼啊。一次大扫除,那位同学将抽屉里的画全都泼到地上不要了,我喜出望外捡了好多收藏起来。后来亚明先生到苏州写生,我拿了其中一幅《晚归》去请教他,他很意外,高兴地接过去花一天时间将这幅未完成的作品补画完送给我,至今我还挂在北京家里的墙壁上。
傅小石也是那次认识的,他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分子,当时不能画画,在食堂里干勤杂工卖饭票,谁都不敢跟他说话,怕受牵连。我在食堂碰上了叫他傅老师,他赶忙让我别叫,说自己是犯过错误的人。他烟瘾很大又搞不到香烟抽,碰上地上有烟头我就拾起来攒在一起送给他,并经常和他钻进山沟里聊天,听他讲绘画理论,他还给我画过像,我们成为好朋友来往了几十年。此后我自然也成为傅抱石先生家里的常客,更少不了时常拿着画去请教老先生。一切都是缘分,那次学习班我跟几位大画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听他们讲课开了眼界,知道傅抱石怎么画、亚明怎么画,钱松喦怎么画。
吴树:缘分这东西说到底就是一些机遇,每个人都碰得上,就您说的那次南京学习班吧,大家同样面对那些落难大画家,多数人避尤不及,与大师们擦肩而过。而您觉得是学习的好机会,拜他们为师。搁在平常,人家还不一定会认您这个普通学辈,而在那个特殊时期,有人愿意接近被批判的大师们,对他们而言却见一份真情与温暖。
杨明义:1973年,黄永玉、吴冠中、袁运甫、祝大年一行四人为创作大型绘画“长江万里图”来苏州采风,也许是当时的政治气候原因,领导把接待任务交给了我这个刚结束劳动改造的人:“杨明义,你不是崇拜吴冠中、黄永玉吗?你去陪他们吧!”能给这些前辈大画家服务,我倒是兴奋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压根儿没去想领导这种安排是啥意思。
吴树:有取经无需上西天的感觉吧?(笑)
杨明义:记得我陪黄永玉去光福司徒庙写生时,看到“清奇古怪”四株汉柏他非常兴奋,不断惊叹:“太美了太美了!”一连画了两天。当时我想有什么好激动的,画几棵树又不能参展也不好挂在家里?
1985年,杨明义陪同吴冠中夫妇去周庄写生途中
吴树:当时大多数人只会画领袖肖像和政治宣传画吧?
杨明义:是的。从这件事我感觉到世界之大题材之多,画什么、怎么画不必人云亦云,艺术家应该有适合自己的风格、立场和坚持。在做人作画方面大师们也堪为楷模。记得那次我送吴冠中先生上山顶写生,跟他说中午送饭再来,他说:“不用不用,画画还要吃饭啊?你不用管我了!”我还是买了些馒头咸菜送给他,然后待在一旁不声响,默默看他作画。
吴树:我也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当时你与大师们走得那么近,是会有很大风险的吧?
杨明义:在陪黄永玉先生写生时他抽空为我画了一幅猫头鹰,后来黄先生因为画猫头鹰被江青点名批判,波及全国,我因为藏有他画的猫头鹰也未能幸免,受到专案组调查,要我揭发检举交出“黑画”,由此获罪“与黄永玉等人划不清界限!”黄先生得知后偷偷给我写信统一口径:“我在苏州时,到一个青年家里表演画画,放毒,一起去画清奇古怪的松柏,导致这个青年中毒太深……”力图把责任担过去,但没用,由于我不肯交出猫头鹰画,又不肯交代黄永玉的“罪行”,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记得永玉先生离开苏州时给我说过一番话:“尽管生活中有不少丑陋的东西,但生活的本质是美。作为一个画家、一个艺术家,不管受多大的委屈,受多少磨难,你永远要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生活最终会回报你更多东西!”这话我记得很牢。
那个阶段认识的大师还有中国山水画派的领军人物李可染。1974年我到北京看展,有赖周思聪先生的引荐于京西寓所拜访到他,先生正在看《富春江画报》,封面恰好是我画的一幅水墨,他大加称赞:“你这个墨韵用得真好,这个意境也好!中国画就要讲意境,我和你的画都是讲究意境的!”此后我多次登门求教,先生都不厌其烦热情指点。
吴树:在一个荒唐的年代与那么多绘画大师不期而遇,这也许是命运给您的惠遇。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给您的最大启示是什么?
杨明义:首先是学习大师们在逆境下坚持做人的骨气、作画的精气神,还有不同风格的大师各怀奇思绝技,有幸接触他们让我打开眼界,从文革狭隘局限的题材、主题表达方式束缚下解脱出来,得以融汇大师们不同的艺术理念,逐渐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现在回想起来,苏州优越的人文地理环境引来诸多大师驻足,是我的幸运。
插图3.1985年,杨明义在李可染家聆听教诲
“除却巫山不是云”
“用西式创作手段来表现纯中国式的江南,看起来似乎有些凿枘;许多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杨明义做到了。”
——黄永玉
“参观杨明义先生画展前,我真的不敢想象他的作品竟能把中国的美和西方的艺术之美结合体现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光和色的运用上,他将东西方绘画手法融合到极致。”
——美国哈佛医学院院长
吴树:来此之前我翻阅了一些有关您的报刊资料,从1985年开始,您的江南水墨画就受到不少国内外报刊的关注,而且李可染、华君武、黄永玉、吴冠中等先生多次为您的画展或画集撰文写评,不乏赞美之辞。可就在这时候,您却意外地做出一个举动……
杨明义:是的,1987年我去了美国读书。
吴树:好像这一去就待了十年吧?既然已在国内美术界崭露头角,在苏州画坛更是执牛耳者,去美国出于什么考虑?随大流留洋镀金?
杨明义:当时的确有一股出国热,陈逸飞、陈丹青先出去,写信告诉我去那边的确可以扩大眼界,加上我所崇敬的前辈艺术家傅抱石、林风眠、吴冠中他们全都有过出国学习的经历,对我也有影响,但主要原因还是出自我本人内心的需求,我从小喜欢西洋画,只是苦于没机会靠近它,既然机会来了,不抓住心有不甘,所以就克服多重障碍去了美国。
吴树:初去美国心理落差不会小吧?
杨明义:初到美国语言不通,与人交流不方便,生活上还得紧衣缩食,住地下室、帮衬房东做杂务,这些倒也难不倒我,相当于勤工俭学吧,偶尔还经朋友介绍卖些绘画小品维持生计。
吴树:您去那边主要学什么?
杨明义:先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水彩画专业,后来又去纽约青年艺术同盟学院学习英文、速写、人体写生、插图、创作等课程。后来与美国权威出版机构之一的Dail签约,画了四本书籍插图,稿酬维持日常生活不成问题,其中《贝壳姑娘和皇帝》一书的插图还获得过全美优秀插图奖。此后,出版社开始让我画封面,并提出要我成为他们的签约画家,留在出版社工作,每月可以领取5000美元的薪水。
吴树:签约了吗?
杨明义:没有。儿子提醒我说,爸爸你不要再去画插图了,难道你忘了你的水乡,忘了来美国的初衷吗?
吴树:看来知父莫如子啊!如果只为挣些小钱,你大可不必漂洋过海的。
杨明义:一个人一生很多机会,适合你的得抓住,不适合你的就要放弃。留美十年,除去完成学业之外,我每天几个馒头一壶水,随身带着速写本,去博物馆、美术馆、画展,还有地铁、公交车、公园、快餐店等地方,走到哪里画到哪里,一共画了4000多幅速写。1998年,苏州文联艺术家画廊举办“杨明义旅美速写画展”,我挑选了700多张展出,挂满了一个大厅。
2007年《意大利的阳光》
吴树:现在回头看,您觉得留美十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杨明义:直接体验了西方人的一些艺术理念,打开眼界看世界、思考世界,同时也开始思考如何让中国绘画走向世界。
吴树:可毕竟东方与西方、中国与欧美国家无论从政治生态和文化生态以及地域、传统等方面有着千差万别……
杨明义:我们的传统绘画一是寓情于景,二是寄情于人,通过情景描绘表达主题思想,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即便有些优秀作品也讲究内蕴,如道家绘画的“致虚极,守静笃”境界,佛家画派的禅意等,那也是精神层面上的另一种复制,很难看得见画家自身的人格倾向与作为;西方现代绘画强调艺术家从现实表象的沉迷中解脱出来,包括事物本体和自然光色,用画家内心的色彩和情调去表述对社会、对人、对自然物态的深度探讨与质疑,从本质上触及艺术与人的内心关照,去展示事物的本质和艺术家的精神世界。
但尽管如此,今天我们毕竟处在一个网络化的多元世界,无论政治、经济、哲学、文化、艺术、科学,在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多地出现融合界面,一种或多种差异性艺术的文化混搭不可避免会成为一种新的审美元素和样式,我很喜欢这种杂交艺术,因为他们可以吸取各自的优秀基因,形成一个更加美妙的新生命体。
吴树:在浏览您的绘画作品时我留意到您出国前后的绘画风格和表现手法的确有明显变化。
杨明义:比方说,此前我用得多的是几种传统色,如花青、赭石、藤黄、石绿、石青……现在用的色调丰富得多,红调、蓝调、黄调按照情绪所需基调随意搭配,设色不受材料限制,绘画语言更丰富,表现力也更强。比方说,江南的春天,如果谨守传统,跟文徵明的路数走,很难画出春天的精神。我的春天色吸取了西方元素,看似简单的一抹红一抹绿,却可以呈现春天生机勃勃的基调与节奏。如果缺乏对色彩学、光学等专业研究,就无法准确把握春天的气氛和画面的细节。比如,一个人站在草坪前面,他的面部会受到环境光影的笼罩,呈现一层红光气氛的绿色而不是单纯的原红色。在西方,他们会把艺术和物理学、化学等等联系起来,这些值得我们借鉴。
吴树:反向而言,西方受众和业界人士对您的中国绘画有过什么评价吗?
杨明义:客观讲,要让西方人,特别是西方艺术家真正认识我们中国画的内涵,那不是一两个人、开几次画展可以做到的,他们的文化优越感非常强烈。但不管有多难,作为一名中国画从业者,我愿意去当一名铺路架桥人。
《月夜古桥》
我在美国做过多次江南水乡题材的画展,有一位办展的老板是老布什总统家的音乐教师,他建议我送一副画给总统。当时美国政府正与中国有不愉快的纠葛,我选了水墨画《月夜古桥》并附上文字寄给布什总统,大意讲“总统阁下曾担任驻中国大使,为发展中美关系做过很大贡献,我将中国水墨画《月夜古桥》赠送给您,希望阁下继续为中美人民之间搭建友谊的桥梁。”老布什总统收下了赠画,并且热情洋溢地给我写了回信,感谢我送给他这么美的中国画,并希望我在美国生活得好,让更多美国人关注我的画。此后,连续五年我每年都收到白宫寄来的有布什总统和夫人签名的贺年片。
布什总统夫妇寄给杨明义的贺年卡
吴树:如他所愿,的确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也渐渐认识了您和您的画。艺术是人类最富共性的语汇,特别是非文字类的音乐、舞蹈、绘画等等,只要艺术家独具慧眼且有高尚的人文情怀,他们的作品一定能突破国界找到更广泛的知音。
杨明义:是这样。这些年我一方面坚持自己的风格、一方面吸纳些西方艺术元素进行创作,线条的结构有了变化,画得更沉、更走心,能够准确地表达自身的文化情怀。美国知名艺术评论家克劳斯.劳萨尔点评我的作品:“一只孤独的乌鸦停留在一条被遗弃的小船上,小船漂浮在一条小河上,天空是阴郁的,有一种飘零感……杨先生的作品充满了永恒的忧郁……”
吴树:(笑)应当不是乌鸦是鸬鹚吧?不过这种情调与您那段时间的生活经历还挺吻合。
杨明义:有我当时思想情感的流露吧,艺术作品本来就是艺术家内心的反映,不然就是工艺品了。
吴树:我访谈过的一些艺术大家,似乎内心深处都藏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根须,抑或乡愁、抑或爱恋,由此日积月累形成某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伴随一生的信仰与笔墨,您认同吗?
杨明义:当然,我的艺术根须不止一条。故乡、故人、故友,还有似曾相识却未谋面的古贤义士。无论早期在乡土写生习作,还是在大洋彼岸的十年漂泊,故土乡人一直是我呼之可出、日出日新的创作题材。
《鱼乐》
吴树:看过您的旧作,烟笼雾绕、千帆逍遥的大美太湖,坐在船尾悠闲自得的渔人、站在船头耸肩啄羽的“水老鸟”(鸬鹚)……在美国的那些年您的创作题材有变化吗?
杨明义:会丰富一些,走到哪里看到哪里画到哪里,但是主要绘画题材仍旧离不开江南水乡。
吴树:那一幅入选卢浮宫国际艺术沙龙展的《江南雪夜图》是在美国留学时创作的吧?
杨明义:那年在纽约赶上夜里下了第一场大雪,醒来后站在高楼临窗看去,潇潇洒洒满城洁白,我在苏州城里从未见过如此宽大辽阔的雪景,即便赶上一场大雪,江南地暖很难存屯得住,所以画出来的多是残雪小景。当时我想,倘若把如此大雪景挪移去苏州,那又该是怎样一幅景象呢?我兴奋地拿起笔,以故乡山塘街沿河的景色做载体,创作了一幅大雪纷飞下的姑苏瑞雪图,有意突破江南山水画常见的小巧玲珑的格局。
吴树:几树水柳依依、数枝红梅傲雪,两排朦胧冷清的人家在雪幕下掩门闭户,几只麻鸭悠闲下湖……巧妙地将所处环境的“大”(雪)寓于原乡之“小”(景别)——“春江水暖鸭先知”,寒门户凉人不见……恰到好处地抒发了思乡人苍凉大气的胸臆,佐以朦胧的湖形屋影,这一切都涵养在夸张的雪幕之下,尤显构思之奇妙。
杨明义:这幅画是一次通过提炼和嫁接,融合不同空间和地域之美抒发内心情结的实验之作,得到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受众的认可,不但入选了法国卢浮宫国际艺术沙龙展,还获得法国“特别独立艺术家大奖”。
《姑苏瑞雪图》
愿将水墨化乡魂
杨明义是创新派国画家。他出生于苏州,长期陶醉在杏花春雨的小桥流水之中而画不腻苏州,在于他从生活具象出发,逐步触及形式结构中的抽象美规律,贵于他独特的艺术感受和不断创新。
——吴冠中
“他是一位有才华、纯朴勤奋富于创造性的画家,他用水墨材料画的江南风景画,抒情、典雅充满了情趣。”
——陈逸飞
“他的路子显然是个人的、改良的,也因此他的画是否传统国画亦或新国画并不重要,这不是他刻意彰显或掩饰的命题,好在当代水墨画的多方位实践也不固执纠缠于此类命题。多年以来,他虽则欣然幽游在水墨笔趣中,其所眷顾的仍是自己的故乡和家园。”
——陈丹青
吴树:1999年您留学归来,回到故乡后第一感觉是什么?有变化吗?
杨明义:我自幼生长在苏州,青少年时代采风的行迹遍布江浙一带湖泊水乡、山野古镇,光是速写、手记就有很多本,长桥短亭、渔舟霞鹭……从上个世纪开始,我每年都要登临苏州的北寺塔,那里地势高,上到顶端俯瞰,老苏州城尽收眼底:迷迷蒙蒙一片旧式民居,大块大块的黑(瓦),大块大块的白(墙),在阳光下耀眼,在风雨中飘摇,在晨雾中溟濛幻化。多少朝代更替、政事风云,全在大自然和风流人物合作的鬼斧神工之中。
如今老城被改造成新城,房子格局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整整齐齐,过去那种歪歪扭扭很好看的线条布局全都没了,靠北寺塔前面那一带的楼盘整齐划一像是搭的积木。旧时的水乡建筑大多被水泥高楼所替代,仅存几个水乡点也是匆匆忙忙抢修出来充当旅游招客的门面。记得有一次陈丹青看完我的画展后感叹:“江南没了!”
吴树:前后对比,连我们这些外地去的游客都有失落感,更何况对于你们这些神经敏感的艺术家。也许这就是当代人追求现代化所付出的代价吧!
杨明义:作为画者,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更无能用自己的美学观念去改变世界,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是用手里的画笔,将一些坍塌的美好适时记忆下来进行艺术重构,在过去与现在、前文明与后文明阶段之间搭建一座方便重读、玩味、甚至是可供后人参照的数据桥,用以表达我们的文化价值观和审美情趣。
吴树:您是第一个向世界推广水乡周庄的人,对那里的情况应该还有关注吧?
杨明义:本来的周庄,一条街、一条小巷,格局非常自然非常美,现在一家家全部打通出租开店,那味道就变了。吴冠中先生也曾感叹“现在的周庄更像高楼大厦中间的盆景了!”
吴树:不止是周庄,成为旅游热点后失去原汁原味似乎成为很多旅游热点的宿命。
杨明义:也许还会成为中国画的宿命,我们正在越来越多地失去文化根据地。也许再过若干年,如诗如画的大美江南、渔舟点点的太湖仙境都没了,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的画还在,就可以将一切美的过往内存于那方水土那方人的生命记忆之中。
吴树:艺术家最重要的是真诚,绘画是画家心灵与画面的接触,无论是人体还是静物,对象提供的只是抒发胸臆的启示,只是表现情感的依据,重要的是艺术家用独到的观察组成自己的画面。看您近期的一些画作,感觉像听一首首恬静、闲适的牧歌,看一幅幅属于上个世纪的田园画,与现实日渐浮躁、快捷的生活场景形成巨大的反差,这种跨时代的距离感是要宣泄您心里固有的某种眷恋与愁绪,抑或对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的审丑与忧虑?
杨明义:艺术家的伤感往往不拘于某些具象的生活情境,多半在于气质型的情绪曝露。我画了那么多江南山水、田园村庄,还有石桥小巷等等,那些风景很多都已经消失在当代人的视野里,画中许多乡土气息浓郁的风俗风貌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渐渐远去的过往。比方说,曾经与太湖生态和谐共存、相依成趣的渔人小舟你还能看到几处?取而代之的是污染湖水、过度捕捞的大机帆船,2007年太湖蓝藻污染事件就是大自然给我们的警告。
吴树:从您的江南水乡系列作品中,我还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抗争意向。您似乎依旧沉浸在历史的影像中——一幕幕江南水乡,有水就有桥,有水还有船,同样有船就有渔网和鱼鹰。在这种和谐自然的动静下,同时可以感受到您对芸芸众生的赞美与颂扬,无论是人或鸟兽,或独立、或结伴,平等地置显于您的取景框内,让受众得到某种类似宗教语境下的祥和与满足。
《河上新雨后》
杨明义:在相对固定的静物背景下,有人和动物的交流,整个画面就有了实实在在的动感和平衡感。比方说,在人工捕鱼时代鸬鹚是渔民们的宝贝,每只鸬鹚每年要为主人捕捉四五百斤鱼,哪怕画面只露出站在船头的鸬鹚,看画者也会联想到船尾划桨的船老大。渔民与鸬鹚的感情很深,不少渔民在自己的鸬鹚死后,钉只小棺材将它厚葬。
吴树:我相信如果听到渔夫与鸬鹚的故事再去看您的画,体味会更深一层。透过画面记录的生活场景与信息,传递画者的人文关怀,似乎已然构成您很多作品的美学要素。而这一切,无不贯穿一个主题——那就是您对家乡的挚爱,对故土的深度认知。
杨明义:绘画也跟你们做文学一样,追求以最大的信息量去释放创作者最广博的情怀。画幅再大毕竟可视的时间与空间有限,如何利用有限的时空,最大限度地表达画家对生活的思考与感受,同时给受众留下足够的二度创作空间,共同完成作品的审美期望值,是我一直在探讨的命题。还是那句话,既然我无能阻止什么,但我可以用我的方式留下点什么!
吴树:您最想留下的是什么?
杨明义:我画了一辈子江南山水,体味了一辈子江南山水的大美所在,无论小桥流水还是山重水复,所有淡彩浓墨、处心积虑,都奔着一样情结——寻找江南山水的精神!
吴树:找到了吗?
杨明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时像是找到了,等你走近它又跑了,于是再出发去寻找。
吴树:我想这种童话般的循环往复正是自然宗教式的魅力,也是每个真正追求艺术真谛者的一种宿命吧?
杨明义:当年黄永玉先生曾启示我,“绘画像走进一片大森林,有些人一辈子在森林里寻找,只看得到小树小草,最终死在森林里什么也没得到。如果你发现了金鹿,那你就幸运了,就有天赋了!”刚开始我局限于将金鹿比喻灵感,现在想来我用一生去寻求的那只金鹿,不正是是江南水乡的精神与灵魂吗?
吴树:每一位艺术创作者都是一名讲述者,用一生讲述自己的故事——你的灵魂、你的足迹、你的爱恨情仇。换个角度我们又是一位评论家,面对的是上下数千年的历史、社会、人群……还有你对这一切所投注的思考、定位、表述,仰俯之间见高低,听众、看客则是我们所有艺术行为的裁判。
杨明义:是这样。从1987年赴美留学,到1999年回到中国,我在世界各地办过几十场展览,大部分内容都是表现江南水乡。记得有一次在纽约办展时,有两位英国留学生找到我要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两张周庄水乡的画,说自己和家人到过周庄,印象深刻,要买画作纪念;还有一次在台湾办展,一个老人带着孙女站在画前,看着那幅撑伞的少女从巷子走来,他讲:你要记住,这是爷爷出生的地方,是苏州。我听着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这样的故事很多,我笔下的水墨江南,已远远超越了景物的本身,成了一种文化符号,留住了很多人共有的乡忆、乡思与乡愁。
《春雨》
心有千千结,笔下时时新
“这几年,他忽然画起一种美妙的江南风景来,它具有某些苏辈作品的素质,而又完全是自己的面目。潇洒、典雅、清新,让人看了心里发颤。”
——黄永玉
“中国画的创新我才走出第一步,下面的路要像你(指杨明义)这样的年轻人走下去!”
——林风眠
“白俄罗斯国家美术馆收藏有前苏联近代当代以及世界各国大师名作25000多件,很高兴能收藏杨明义先生的水墨江南作品并永久悬挂,因为他笔下的江南代表了中国!”
——白俄罗斯国家博物馆、国家美术馆馆长弗拉基米尔.普罗科普佐夫
《水乡处处是吾家》
吴树:谈及您的作品,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莫过于《江南百桥图》,那一百多座性状各异、承载着江南千年历史的桥梁,曾为黄永玉、吴冠中等大家赞叹有加,甚至有人感慨:“从此江南画子谁人还敢上(画)桥?”请问您创作桥系列的初衷是什么?
杨明义:对于江南人来说,桥只是一类司空见惯的建筑,它引起我的关注是文革期间看的一部批判电影——《舞台姐妹》,其中有一组镜头描述女主角和纤夫们拉着纤绳走在石板桥上……后来我参加红卫兵串联特地去了电影拍摄地浙江绍兴,找到了那座漂亮的石板桥,无意中还在一块石阶上发现一对情人刻下的誓言:“爱情的路即便通向天涯,我们也要走到尽头!”当时我心里很感动,心想在这些古老的石板桥上,一定还有很多激情的故事发生。于是打那开始,我经常去各地水乡写生画桥,直到从美国回来后的某一天,我对石桥的关注厚积成某种情结迸发出冲动,决定要画一个百桥系列,来舒缓胸间的炽热。就这样,我花了三年时间画了一百座江南的桥,配上一百篇文章结集出版,对自己由来已久的桥情结,对去国十年的乡恋乡愁进行一次集中抒发。
吴树:我也出生在江南,小时候也走过不少小桥,但翻阅您的《江南百桥图》时,我仍然受到震撼,作品的艺术构思和形式语言让我唏嘘不已。一是感动于您对那些或长或短、或平或拱的石桥木桥所投注的情感——一座桥一段历史、一段故事、一段愁绪;二是感动于您对那些水乡尤物所呈现的极致水墨——那种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那种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三是有感于您由道达器的审美追求——画品人格化、画艺人本化、画风文人化。
杨明义:这个系列受到多方面认可要归功于天时地利人和。江南水多自然桥多,光面积仅57平方公里的古镇甪直就有七十多座桥。我们的先人很聪明,桥太多如果长相一模一样就没啥看头了,所以设计了各种各样的桥,力图与众不同,拱桥、平桥,圆洞桥、方孔桥,每一座桥倾注了工匠们的心血、汗水和审美情趣。
吴树:的确如此,有些场景拿到现在简直匪夷所思。记得《百桥图》中有一座最小的桥——网师园里的引静桥,我到过那里,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小的溪流,一步就跨得过去,面上搁一块石板也就够,为什么还要刻意造座小桥呢?
杨明义:这就是苏州人的审美,细微末节之间都能打造出那种唯美、婉约的奇境来。引静桥搭建在一条小溪流之上,背景是一堵白墙,墙上爬满了木香花的青藤,枝叶缝里露出两扇花窗,桥、墙、景十分协调,曲径通幽、古色古香,但却很少被人发现。我陪黄永玉、吴冠中先生到过,他们也都画过。
吴树: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啊!只有玲珑的江南工匠才造得出那样的桥,只有优雅的江南人懂得欣赏那样的桥、那样的风景,只有具备独立人格的江南画子才画得出那些千姿百态的水乡精灵。记得黄永玉先生为此写过一段话:“明义对桥的精致体会、出手的讲究,艺术门道说来是超乎有益于心智之上的,这是有心人一生美的历程的缩影。看明义的画,上了桥,忘了下来……”换个角度讲,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也正是我们这个民族古往今来的生存智慧与勇气吗?
杨明义:对极,也是江南山水的精神与灵魂。
《家家都在画屏中》
吴树:听说《江南百桥图》在北京做专展时引起不小轰动。
杨明义:斯洛伐克大使看过展览后,特邀我去中斯建交65周年庆祝活动场所办个展。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欧洲大使馆邀请我“去画欧洲的桥,在联合国或欧盟做展览,一定轰动全世界!”电影演员巩俐说自己原来对画不怎么感兴趣,看了《百桥图》后“真的爱上了江南水乡!”
在苏州首展期间,我去面馆吃面,一个普通老百姓朝我深深鞠了一躬,“你是杨老师吧?您为我们苏州人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用你的画把苏州的桥都留下来了!”
吴树:苏州包括辖区面积总共不到8500平方公里,太湖再大也不过2500平方公里,作为一名画家,画此一生,天天面对的无非是屋宇门窗、石桥滨岸、湖光山影、渔舟渔网,纵有季节更替、晴雨变幻、日落月圆,画得久了难免会发生审美疲劳,您不会吗?
杨明义:如果从具象到具象,从概念到概念,别说一生乐此不疲,就是画上一年半载也会画腻,很难坚持下去。但是,当你沉浸在一种与生俱来、难以割舍的情怀中,进入一种与它连为一体的生命体验,你就会感觉到那里的太阳天天是新的,那里的人群天天是新的,那里的人文故事天天是新的。山水有灵、草木生情,一呼一吸吐故纳新。艺术贵于感受,而不是简单的情景再现,艺术家敏感、细腻、深刻,有连续性审美渴望,这种原生渴望会不断使你产生新的艺术灵感与创作冲动,心有千千结,笔下时时新。
吴树:话虽这么讲,但说实在话,我经常留意北京的同类画展,很少能通过作品看得见画家本人。
杨明义:一个画家如果自始至终拿不出个性化的作品,没有为人熟知的符号,当然面目不清。每一位成功的画者都有自己的“招牌菜”!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黄永玉的“猫头鹰”、吴冠中典雅秀气的江南韵味……大师们的个性在不同时期都对我启发很大,但我不会去走一条让人觉得我的画风像谁谁的绘画之路,我创造了自己独有的一套绘画语系,其中包括符号和标志。我画的江南房子就是我的绘画符号之一,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或虚或实,水墨点染错落有致,别人看一眼就认得这是杨明义的房子。
吴树:您这辈子走南闯北,阅人格物无数,按常理可以涉猎更广泛的创作题材,但您却始终只有一个轴心,说的是苏式普通话,写的是乡情乡俗,画的是江南山水……
杨明义:(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也!
吴树:(笑)您就不担心有一天会山穷水尽?
杨明义:(笑)“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家乡永远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天堂。我的每一幅作品,都承载着我对江南的无尽眷恋,只要这份感情不变,地不老天不荒!
吴树:最后想和您讨论一个问题,论起国人水墨作画可谓历史久远,除去石器时代陶器上的墨迹,从战国帛上水墨算起存世也有两千余年。在我看来,期间虽然介质或工具及颜料有所变化,文化上自汉唐以来也曾画派林立,部分文人画派也赋予字画一些宗教色彩,如禅意或道家思想,等等,但总体文化格局似乎并无多大突破,始终少了些基于哲学、社会学层面上的人文关照和大时代的感召力,这方面您有何思考?
杨明义:这是我思考很久的一个命题,特别是去国外学习、考察了欧美国家文化艺术史和现当代各时期绘画作品之后,我一直在探索水墨画如何摆脱对古法古意的过度依赖?面对变速越来越快的新时代、新生活、新文化、新思潮、新时尚,我们如果一味食古不化,或者仅凭融入一些域外的绘画理念去工具性地改善作品的外在形式和表层文化概念,不可能创作出能够承载时代脉搏、表达新人文精神的作品。
吴树:我注意到您近十年的绘画作品,在主题暗示、结构逻辑和绘画手法上与传统窠臼渐行渐远。还是那个水乡,还是那些生活场景,但由于画者的思想深邃了、视野开阔了、语言丰富了,于是出现了无意识传统堆砌、类意识流憧憬,这些看上去有些离经叛道的作品尽管与旧的文化秩序、生活秩序违和,但让人看见了被重组的生活原型的抗拒和水墨异动所产生的一种动态美,感悟出画者内在的人格、良知与高度自觉的文化责任感。
杨明义:世上不可能存在一成不变的完美。变化是宇宙大法,也是我在国画艺术上的追求……
《江南人家》